我出生在西甲湾。
说是“湾”,却不靠海,我是到三十岁才看见大海。我的家乡,四面环山,有那么一个池塘一样的水湾,在村子正南的南山脚下,西甲河从上游来,经过西甲湾,往下游流去。
我的故乡就叫西甲湾村。我叫许辰,有个妹妹叫许诺。我大妹妹九岁,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已经读三年级。我记忆深刻的是,我做过妹妹的小学老师,我还打她,就像老师打学生那样。有一段时间,我们兄妹关系紧张,妹妹在街上看见我,会躲着我,在家里,她也不搭理我,哪怕我跟她说话,她也不回一句,好像聋子。
我没有考上高中,确切地说,我没有参加考试。我的学习很差劲,根本没机会考上。连妹妹都笑话我:“小学数学题都做错,还想考高中!”
我十六岁参见工作,先是在镇建筑公司做一名工地小工,后来做了钢筋工。那段时间,老是受伤,手和腿,甚至头皮和脸颊。有一回,一根钢筋差点插到我的眼睛。但是后来,我还是掌握了这门手艺,出手利落,公司经理很看好我。但是,公司经营不善,经常拖欠工资,我也就辞职去县城了。那个镇建筑公司,直到现在,还欠着我一个多月的工资,当然,那个公司现在已经子虚乌有。
我的妹妹考上高中那年,爸爸的一条腿的膝盖因为骨刺动了手术。他的那一条腿,不是说不需要动手术,而是症状略轻,他决定忍着。那时候,爸爸已经几乎不能走路,平常拄着一根木头拐杖,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高的马扎,走不多少步,因为疼痛,他就放下马扎,坐在上面歇一歇,每当这时候,他的眉头皱起来,脸上显出疼痛和无奈的神情。
妹妹很争气,考上了省城医科大学。那年寒假,妹妹送了我一条领带,黑色丝绸的,很亮很光滑,上面绿色蓝色的云朵样的花纹。领带很漂亮,但是我对妹妹说:“我不用这玩意儿。”妹妹说:“送礼物的人只想表达她的谢意,我呢,是想表达我的感恩之心,倒没想到是不是实用。”我看着妹妹,她的眼睛里含着两泡眼泪,可是脸上带笑。妹妹很瘦,皮包骨头那种。我知道她在学校一定是省吃俭用。那是她放寒假的第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回到自己屋里,她跟进来,送给我礼品盒包装的领带,然后跟我说了上面的话。其实,我是心疼她花的钱,那条领带,不知道她花了多少钱。那时候我们家,不是说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但也差不多。连着几年过年,我们家没买过一串鞭炮。
我知道妹妹那天回家,特地请了假回来,那时候单位还没放年假,第二天我就回单位了。一直到腊月二十九,我才回来,买了一串一千响的鞭炮。是妹妹教我把生活过得有滋味一点。其实,在买这串鞭炮的时候,我是想过可以给妈妈买一副廉价的护膝或者冬天洗衣服的塑胶手套,或者给爸爸买几双毛绒袜子,止痛药更不用说了,能买好几盒呢。但我还是买了鞭炮。回家,爸爸看见了,没说什么,倒是妈妈,对我说:“买爆竹干什么,瞎花钱!”妹妹却拍掌说:“这才有年味儿,好嘞,好嘞……”妈妈白了妹妹一眼,笑了。
年三十晚上,妹妹把鞭炮拆开成两串,她说等妈妈生日那晚上再放一串。妈妈是正月初九的生日。还是妹妹心细。
爸爸的身体还好,可是受双腿的拖累,干不了什么活。他常常不自觉地唉声叹气。吃过年三十的饺子,一家人坐等着看春节联欢晚会,妹妹给爸爸揉腿。爸爸的腿病,因为钱的问题,只能一拖再拖。我们家里每个人都心里有数,但是都不说。
正月初二有亲戚来给爸妈拜年问好,他们看见爸爸遭罪的样子,就劝爸爸早点去医院。
“病都是越拖越严重,没有说拖就拖好了的。”我大舅的儿子对爸爸说。他跟爸爸是同龄人,所以说话一点儿不需要拐弯抹角。他们那一代人,兄弟姐妹众多,算起来,是女儿和妈妈或者婆婆和儿媳妇同时在家坐月子。很奇怪,可是却是真事。
爸爸叹口气说:“当然啦,可是,动手术也有冻坏了的,所以啊,能不进医院的门槛就不要进。”
亲戚们点头表示同意。
单位初七就上班。我在初九返回来给妈妈过生日。农忙时候我要回家帮忙种地,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县城上班。我有心去远地方,有朋友说那边挣钱容易。可是我扔不下爸妈。现在我在这个单位做得很好,这是一个生产汽车配件的工厂,我做一个流水线的工段长,说白了就是一个当班班长,但是我们这儿都叫工段长,不知道啥意思。只要不是我挡板,我随时可以回家。为了回家方便,我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自己会修,有时间就捯饬捯饬,摩托车性能很好。我家离县城七十几里路,方便得很。农忙时候,我还可以把月休积攒起来,一下子休几天班。我培养一个接班人,我不当班,那个人完全可以代替我。因为这些缘故,我在这个单位已经干了差不多六年了。
妹妹的学费,一直是我负责。有时候是我把钱交到家里,妈妈再把钱给我,我再汇给妹妹。妹妹大二的时候,用钱比大一多,她跟我直接要钱,而且嘱咐我不要跟妈妈说。我答应她了。我有个开汽车修理厂的朋友,业余时间我去他的店里帮忙,他也给我发工资,总是多到我不能接受。他对我说:“这是技术活,按小时算,其实我给你的不多。”那一年,我三十岁了。朋友有个姐姐,三十一岁,在县城幼儿园做幼师。大概工作轻松,所以人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我在朋友店里经常干到晚上十点以后,他的姐姐偶尔过来,给朋友做饭还有收拾卫生。我的朋友也没有对象,他们姐弟感情很深。有一次我跟朋友喝酒,说到彼此的婚姻大事。朋友问我怎么还单身,我说一言难尽,然后我问朋友。朋友说他有一个,但是因为姐姐的缘故,分手了。我问他:“你的姐姐关你什么事呀?”朋友叹口气,也说了一句“一言难尽”,然后接着说:“我想等姐姐姐姐,我的女朋友不要等,结果就分手了。”我无言以对。朋友傻呵呵笑一笑:“我姐姐,之前受过伤害,我不想撇下她不管。”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朋友犹豫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叹口气,对我说:“我姐姐二十五岁的时候,就要结婚了,我记得很清楚,就在婚礼前一个星期,她的未婚夫出了交通事故。那段时间,我姐姐整日以泪洗面,后来就有点抑郁,直到现在,不过,情况好多了,你大概没有看出来吧?”我对朋友摇摇头。“从那以后,我姐姐再也不谈婚论嫁,有媒人上门,妈妈答应了,她就跟我妈急,有时候就大哭大闹。后来,妈妈也不敢拧着她。我呢,想以我的婚事来要挟姐姐,说白了,不是要挟,是希望她从那段往事里走出来。只要她好起来,我才会考虑自己的事。我妈妈早就在催我了,还有我爸。提起来我和姐姐,我爸妈就叹气。我真想使爸妈高兴起来,可是我能不管我姐姐吗?”
我了解了朋友的家事,从那以后,我再没跟朋友谈及交女朋友的事。说起来,我跟他的经历,有一点儿相像。朋友的姐姐,虽然常来朋友的店,可是我跟她还没说过话。有时候她递一杯水给弟弟,顺便给我一杯。她只跟弟弟说话,对我视而不见。我了解她的故事,并不怪她。
妹妹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去一趟她的学校。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不说,只是问我可不可以去。我说可以。她还是老样子,嘱咐我:“别告诉妈妈。”
隔了几天,我把工作安排妥当了,当天下班,朋友开车把我送去火车站。在火车站的小卖部,朋友买了一大包零嘴给我。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朋友瞅我空瘪瘪的背包,对我笑一笑。我恍然,对朋友说:“谢谢你。”
到了省城,我打车去妹妹的学校。妹妹在校门口等我。她有些胖了,我很高兴,把朋友买的零嘴全送给妹妹。妹妹很高兴的样子,但是她眼睛里一些忧伤。她的心思瞒不住我,但是话说回来,我们兄妹的眼睛里,何时少了忧伤呢?尤其是妹妹,身在闹市却要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何其容易?妹妹把东西寄存在学校传达室,然后带我去了海边。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真的大海。在电影电视里见过,还有一些宣传海报,当我站在大海边缘,亲眼所见大海的辽阔和蓬勃气势,当我呼吸着腥味的海风,听着海浪撞击海滩和山崖的声音,我还是被震撼到了。好久,我跟妹妹一句话没说。妹妹也没说话,她也在看着大海。
“哥,”妹妹打断我的浮想联翩,其实,我正在想如果爸妈能站在这儿该有多好。我答应一声。妹妹接着说:“哥,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爸妈。”
“怎么啦?”我扭头看她,只见妹妹早已经是泪水涟涟。我吃了一惊,再问一句:“你怎么啦?”
妹妹一下子伏到我胸前呜呜哭了起来。总有半个小时,妹妹止住了哭声。她怀孕了,还要自己筹钱打胎。我问那个男孩是谁妹妹怎么也不肯说。我骂她神经病,她也就一边呜咽一边那么听着。等我情绪稳定下来,妹妹才说,她挂科好多门功课了,虽然补考,也还是没过。导员让通知家长,她希望我能代表家长去见导员一面。妹妹已经没有力气哭了。我俩坐在一块海边岩石上,海浪就在脚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冲击着这块岩石,或者几十几百年来一直如此。是的,妹妹的话使我想了很多,但是我责骂她没有什么用处。
妹妹趴在我支起来的膝盖上。我轻轻抚摸着她瘦削的后背。妹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而且很聪明。我呢,如果不是,是的,我还记得我年幼时的梦想,那就是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每次筹措学费时看见爸妈愁容满面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我很难为情,可以有没有办法可想。当妹妹出生以后,我心里就有了一个想法,我宁可牺牲我自己的梦想,也要换来妹妹的梦想成真。妹妹还小的时候,我放一本书和一块糖她的面前,她居然捧了那本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迷信,但我相信妹妹比我更适合读书。我教她写字和算术,学不会我就很严厉地惩罚她,当然,当我气愤的时候,我对妹妹的那些惩罚里不无怨恨。我和她一样,实在是,即便是接受义务教育,机会也实在是来之不易。我的学习,随着我的希望的破灭,飞流直下。
第二天,我去见了妹妹的导员,妹妹的成绩单就放到了我的面前,那真的是不堪入目,比我初中的成绩还不如。如果再回到从前,我一定会动手揍她的。现在,我只能忍气吞声,对妹妹的导员说尽好话,而且为了给妹妹打胎争取时间,我按照妹妹的办法,说爸爸生病住院,希望她能回家住几天。我说得过分郑重,那位可敬的导员居然以为是我爸爸病危,他不无动容地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妹妹也做出保证,一定好好读书,不辜负老师的信任和嘱托。她说话的时候,偶尔扭过脸看我,我知道,她也是在对我做出保证。
我陪了妹妹去医院,又在一个小旅馆住下了。过了两天,妹妹说自己可以了,请我回去。我放心不下,又住了一天。我把手头带的钱几乎全留给妹妹,又到街上买了一点营养品。妹妹送我到街上公交站点那儿,伏在我身上又呜呜哭了。我也哭了,像妈妈那样嘱咐她自己照顾好自己。
上车那会儿,妹妹对我喊:“哥,你是我的榜样!”我回头看她,只见她把一只小拳头放在胸前顿了顿。我只是对她点点头。
省城之行,心里颇不是滋味。回到县城,我先是消了假期,晚上骑摩托车回家,把妹妹买给我的点心送给爸妈。我没敢说是妹妹买的,只说是我在县城买的。我不知道我们的家的苦日子的尽头在哪里。爸爸的腿疾,用医生的话说:“死了带去吧。”我的本家大伯说:“这是不死的癌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的身体也不好,只是每天操劳,这样能撑到何时?如果我可以活到六十岁,我这也是半辈子了。晚上,我伏在枕头上呜呜哭起来。我不想明天,觉得明天一定是灰色的。可是,没有明天可想,这样的日子还算是日子吗?
第二天早上,妈妈起早做了面条。吃了面条,我骑摩托车返回单位上班。晚上,妹妹打过来电话,告诉我今天应该是爸爸的生日。她也记不准,还问我:“好像是吧?”我也很惭愧,因为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这个月,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跟妹妹结束通话,我打电话问我大伯,大伯不在家,我只好还是问妈妈。妈妈说:“是的……”我就哭了,问妈妈为什么早上不告诉我。妈妈说:“难道昨晚你买的点心不是给爸爸的吗?”我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
我把妈妈的话告诉妹妹,妹妹在电话里放声大哭。我宽慰她几句。为了打掉的那个孩子,妹妹伤心欲绝。她说自己是杀人犯。在省城那会儿我就开导她,看起来她还是想不开。我告诉妹妹,冬天会过去的,春天还会再来,不要对过去耿耿于怀,这样子你很容易就会错失掉今天的美好,那么今天的明天,你还会是老样子。
“你要学着坚强。”我对妹妹说。
“像哥哥这样坚强吗?”妹妹说,她的话使我羞愧,要知道,昨天晚上,就还有爸爸生日的早上,我都心灰意冷,想要放弃。我想要放弃的东西很多,不只是我的婚姻,还有我现在的家庭。我真想一走了之,无论四海漂流,还是死亡。没有快乐的日子,没有精彩的人生,毫无意义。
“不,你要比哥哥还坚强。”
“哥,谢谢你。”
为了多挣钱,我想开一个汽车配件商店。给朋友帮忙,我了解到经营汽车配件很是赚钱,但是那需要一大笔资金。细细盘算一番,我还是放弃了。我还去朋友店里帮忙,他的生意很好,已经雇佣了两名学徒工。他的姐姐在业余时间过来给他管理账目,还有进出货的单据整理。有一天晚上,朋友请客,有我跟他的姐姐。喝了几瓶啤酒,朋友接了一个电话,就告诉他的姐姐他有事,去去就回。他只对我打个手势。我对他点点头。我和朋友的姐姐面对面坐着。她叫曲艺馨,有几次我看见几个人叫她“阿馨”大概是很熟的朋友或者却是亲戚。
曲艺馨白了我一眼。她喝果汁。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她瞅我,一脸的不削。我才不管她,一口喝干了那杯果汁。她不看我,只盯着手里的杯子看。
“一百年前,有个人把苹果榨成汁,他说过一句名言,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我对曲艺馨说。她抬起眼睛看我,眼睛里写了问号。我说:“那个伟大的果汁的发明家说,果汁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看的。”曲艺馨瞅我一眼,忽然站起来掉头就走。我也站起来,挡住她。她看着我。我说:“你答应你弟弟等着他,你不能走。”她还瞅我,我说:“你不愿意跟我说话也没关系,我走好了,但是你要等着你弟弟,他一定会回来接你的。”我转身要走。就在这时候,曲艺馨拉我一把。她不说话,只是眼神示意我坐回原位。我怕引起她的精神失常,不敢违拗她。我俩都坐下。
“其实我也喝啤酒。”稍后,曲艺馨对我说。
我不能给她啤酒喝,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装作不懂她的话的样子,愣愣地看着她。
“我喝啤酒,也看电影。”她闭上眼睛,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喜欢喝果汁,因为会发胖。他们不懂,说果汁很有营养。你说果汁的发明家,他一定是个大胖子。”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曲艺馨张开眼睛。她的眼睛里不再是冷漠,而是融进了一点儿小小的温暖。
“谢谢你,请你喝一杯果汁?”她是请问的口气。我给她倒一杯啤酒。她眼睛里的神色使我敢于这么做。人的眼睛真的是心灵的窗户,就好像地面温冬你就一定知道春天已经来到一样,我能读懂曲艺馨眼睛里的的平静而执着的光线,那跟正常人没有区别。
我拿起我原来的那杯啤酒。我俩碰杯。朋友回来了。后来他告诉我,其实他一直在远处看着我跟他的姐姐。他说他安排的这场戏,不是说我可能会爱上他的姐姐,他不是在撮合婚事,而是希望我能给他帮忙,帮着他的姐姐恢复正常。他说也许他不想等姐姐了,因为他受不了爸妈那么伤心的眼神。他想让爸妈高兴起来,他不能为了姐姐就剥夺了爸妈的欢乐,还有自己的人生。
“你对你的姐姐已经仁至义尽。你是个好弟弟呀。”我对朋友说。
“没有事先告诉你,请原谅我。”朋友对我坦诚地说道。
“这样才表演得真实吗。”
朋友想要改行做汽车美容,他要把修理厂盘出去。
“你可以两边都不放下啊。”当朋友和我商量的时候,我对他说。
“专而精,这个道理你不懂吗?”朋友说。
“如果大老板都是你这样想,只怕世间再没有大老板。”
“这恰恰是我接下来要对你说的,我需要回笼资金,才能在新的领域站住脚。”
他这样说,我就无语了。但是朋友眼睛亮光光的。我知道他有话没讲完。我等着他把话说完。
“许辰,你修车的手艺很好,你可以接下我这个店。”朋友说。
我长叹一声,自甘堕落地笑笑。
“怎么啦?”
我用手做个点钱的手势。
“这不是问题。”朋友爽朗地笑笑,“做生意,首先要有想干的想法和信心,其次才是资金。其实,扔掉这个店,我还真是心有不甘。”他皱眉想了想:“这样吧,你盘下这个店,分期付款,我给你一个最低价。而且是,赚钱了你还我钱,赔了,你只要把店给我就行。”
“那你做汽车美容的资金呢?”
“这个就不要你来操心了。”
当我接手朋友的店之后,我才发现,这个行业赚钱很容易。因为有客源,从第一天起生意就很好。也有人过来看店,跟我询问价钱。原来朋友早就有把店盘出去的想法,已经打出去广告。我发现朋友对这个店的估价很准,按照他既有的想法,完全可以把店盘出去。那几天,一种亏欠感随时随地萦绕在我的心头。
到年底,妹妹那边传过来好消息,她不仅补了挂科,而且决定考研。家里边却不好,妈妈眼睛不好,需要住院治疗,爸爸的膝盖发炎,肿胀得厉害,疼痛可想而知。我把爸爸送去医院检查,即便保守治疗也是所需不菲。我不能跟妹妹说,她知道了一定会放弃考研。我去亲戚家借了一些钱,始终不能应付。
那天早上,曲艺馨来我的工作单位找我。当时我已经把朋友的店盘出去了,我按照朋友既定的价格付钱给他,剩下的钱我就装进自己的腰包。我算是小赚了一笔,可是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而且怕见到朋友。我一直躲着他,他的电话也不接。我希望他忘了我。
曲艺馨见面之后,冰冷的眼神看我。我低着头,再不敢看她。
“你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我是……”
“你真是卑鄙!”
“我请你们把我忘记了吧……”
曲艺馨哈哈大笑。
“我只是路过,代表我弟弟过来问候你一声,我们忘不掉你,这会时刻提醒我们,这世界,人渣多的是!”
曲艺馨扬长而去。我想送她,怕她有个闪失,可是我知道,她讨厌我如同讨厌厕所里的石头一样。返回单位,我给朋友打个电话。朋友很冰冷的口气。
“没事,许辰,事情已经过去了。其实,我并不生气你把店盘掉,我只是生气你不跟我打声招呼,而且是老死不相往来那种。没必要。好了,就这样啦。”
“阿馨……不,你姐姐,来找过我……”
朋友沉重地叹口气。
“我生你气,还因为我姐,正是因为她,我不想原谅你,有些事,你是知道的。你缺钱,但是,现在看起来,你缺的可不仅仅是钱……好了,再见吧。”朋友语气平淡,可是那背后隐藏的怒火,不是,是巨浪,正如我看见的那片大海,大海发怒,会掀起来滔天巨浪。我知道我的朋友此时的心境,为了他的姐姐,他可以舍掉自己的幸福,可想而知,他对我可是深恶痛绝,恨之入骨。
我咬咬牙,事情也只能如此。因为朋友和他的姐姐,我换了工作单位。我不想见所有的朋友,我怕引起他们的恶心。现在,我令我自己恶心。可是,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如果有现成的钱摆在我的面前,只要不违法,我照样还会捡起来。我缺钱已经到了发狂的地步,我想我可以掘地三尺,走在路上,我也在梦想着捡到钱。
这就是那段时间我的心路历程,可鄙,可悲,荒凉而又无奈。
有时候,我回家,会站到南山顶上去,不论那时候是冬天还是夏天,是黄昏还是黎明,是炙热还是冷冽,我在想,我的人生是否已经走到尽头?通常是一个人走进一个四面楚歌之地,显然是穷途末路了。我看着山脚下的西甲湾,看着远处的村庄,看着灰色的袅袅炊烟,心情荒凉,岑然泪下。有时候,下雨啦,我就在那儿长时间淋雨,我希望那些雨打风吹的情景可以洗刷去我心灵的丑陋,可以让我光明正大地做人。我希望我不是一个守财奴,在商店因为三两块钱跟人讨价还价。我从十六岁做工,现在三十一岁却还两手空空。
人活着真的很累,曾经多少朋友啊,因为我的冷淡而渐渐疏远,终于不再见。有过多少伤心事啊,累积起来仿佛万斤重担,如今,好像心性成熟,可是负担不见减少,却日益沉重,终于要负担不起。
好在,我没有放下他们,我是说那副担子,而妈妈,也没有放弃。妈妈啊,她含辛茹苦的样子总能使我鄙视我的脆弱,使我鼓起勇气坚强起来。
妹妹考取研究生那天,是我们家多少年来最最欢乐的日子。妈妈笑了。她做了可口的饭菜。那天,她舌头舔食盘底的行为没有使我泪目。那是她勤俭持家的习惯,是过惯了辛苦日子的见证,但是那未必是一生辛苦的写照。那一天,我忽然有一种感觉,我们家要好起来了,苦尽甘来的感觉使我跟爸爸碰杯。我们喝得白酒。妈妈说:“爸爸吃着药,不能喝酒呀。”爸爸说:“我早就在等这一天,喝,我要喝。”
我对爸爸说:“爸,咱爷俩一口干呀!”我端起酒杯,仰脖一口喝了下去,放下酒杯,还用手背擦了嘴唇。我下意识地觉得,我已经是一个十足的庄稼汉了。在以前,我一定要自惭形秽了,可是这一次,我无比自豪。
隔了一天,妹妹要返校。她跟我说,可能会有惊喜给我。
“比起你考研,还会有什么惊喜呢?以后咱们家呀,所有的惊喜都要靠你来创造,要继续努力啊!”
妹妹嘻嘻笑,不搭理我。
稍后,有电话打过来。我接听,却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那个声音很温柔,好像十七八岁小女孩。
“喂……”我我以为是妹妹的同学,刚要招呼妹妹过来接电话,那边说:“我是曲艺馨……”
原来,妹妹去县城同学家玩,那个同学跟我的朋友是亲戚,那天中午,他们两家人聚在一起,妹妹说起来我的事,而我,曾经把我的苦恼罗列起来好像报账一样说给妹妹听。
苦恼的尽头是喜悦,中间隔了多少难熬的岁月呢?我不知道怎么样来形容。爸爸还是拄着那跟山枣木的拐杖,那是我走遍了南山寻来的,拐杖的样子跟电影里的龙头拐杖很相像,手柄儿被爸爸粗糙的手指磨得光滑,好像打了腊。是的,爸爸还拄着拐杖,腿疼痛的时候难免皱着眉头,但是他的眼睛里洋溢着幸福的和蔼的慈祥的笑容。妈妈也是,日复一日操劳,她的眼睛还是不好,看东西模糊。但是妈妈说:“那有什么关系呢?”她因为家里出了一个医学研究生而沾沾自喜。她呀,整天价合不拢嘴。当然,还让她合不拢嘴的事还有我呢。在朋友的撮合下,不,不是我跟他的姐姐,而是那个修车店,我以技术入股的形式加入进去,我们一起努力,决心把那个修车店做大做强,做到修理厂才好。我的朋友对我说:“许辰,你说的对,如果大老板都是我那么想,人间再无大老板!做人,格局要大,加油!”我跟曲艺馨,等等,这是曲艺馨的话,她说还要考验我,其实,我知道,她是想让我给她筑起一个能避风雨的爱巢呢。而我,也有这个信心哩。说起来,那几年苦读汽车修理技术,还真是排上了用处。说到这里,我要说的是,做,真的比空想重要。这么多年,陪伴我的,一直是那些千奇百怪的书籍,有专业书,也有穿越和探险。书籍,伴我走过人生惨淡的日子。当然,惨淡过去,为了感恩,我还会读书的。我把这些话对曲艺馨说,她说,这些话比你那个果汁发明家的话中听。哈哈,我爸爸说“好听”才会用“中听”代替,她居然也学会了这一手。
我的妹妹,给我们一家人幸福的妹妹呵,她的志向,已经在向着医学博士迈进。看着她那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对一句话深信不疑:不能打败你的,终会使你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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