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韩斌第一次见到陈绍的卧室。跟他猜想的一样，她家的房子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寓所。跟他猜想得不一样的是，陈绍自己的房间竟然这么干净整洁，几乎可以用素净来形容。他一直以为她会是那种房间里堆满毛绒公仔墙上贴满偶像海报的风格。
陈爸爸不在，陈绍的后妈给端了杯热水进来，看着陈绍坐在地板上失魂落魄的样子，拼命用眼神给韩斌递问号。
“伯母您放心，我们几个老同学好久不见了，不小心喝多了。您先忙，我陪她坐会儿。”
后妈捂着嘴甜甜一笑：“哎哟原来是小绍的同学啊！我其实不比你们大几岁啦～叫什么伯母，叫姐姐就行了！”说完伸出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在韩斌肩上拍了拍，扭身出去了，留下一阵香风。
韩斌把热水递过去，陈绍嫌恶地放在了一旁的床头柜上。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低头盯了许久床单上的图案，韩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打算怎么办？”
沉吟半晌，陈绍有点心虚地说：“其实...我也没注意看那条销售记录的时间。也许，他真的是在哥们儿那里喝酒，去那个药房真的是买醒酒药的，药店没有他就走了。恰巧他之前的那个客人买了...那个药...”
韩斌带着他的招牌表情，拧着眉头看着她。在这灼灼的目光下陈绍更加语无伦次：“我们...我们学法律的讲究无罪推定，我不能上来就假设他偷吃了...我应该去找他问个清楚...也许还要请他昨晚一起的哥们儿来作证。”
韩斌看她许久，终于咬牙拿出手机，给她展示秦珊开心网的截屏。
“我之所以找到那栋楼，是因为这个女生住那里。”他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如果你问他，他告诉你是跟朋友喝了通宵，你会信吗？即使那几个朋友都为他作证，你会信吗？就算你决定相信，你能忘吗？”
陈绍失神的双眼不敢直视他灼灼的目光。躲闪许久，她的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那一刻，韩斌感到自己左胸第四和第五根肋骨之间，有根弦突然收紧，让他喘不过气来。
以前学人体解剖学的时候，老师曾经笑话中文修辞说“心痛”：“主思考的是大脑，就算难过也是大脑的事，不如说‘脑痛’。”可真到了心痛的时候，竟是这么地具象。古人诚不我欺。
陈绍把脸埋在手心里努力地压抑着啜泣。他犹豫了一下往前一步，试图把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她却轻轻地挣开了。
“我已经订婚了。这样不好，麻烦你走吧。”她似乎找回了一些理性，试图忍住眼泪。
能感觉到她在努力咬牙不让眼泪继续涌出来。他叹了口气，问道：“那我帮你找他谈谈，可以吗？”
陈绍低头考虑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此刻她还可以保持理性思考，韩医生松了一口气。
Ed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韩斌收拾好资料，让他去医院门口的永和大王等。整个下午他心慌意乱，一边干活一边在脑子里默想如何与这位学心理学的学长交锋。可真到了面对面的时候，他反而淡定了，因为Ed看起来比他还要慌张。
“刚才中午我回去，Shao不让我进门。她的step mother跟我说早上是你送她回家的。What happened？”韩斌还在点餐的时候，Ed就急匆匆地开口问。
看他的焦急样不像伪装，这个人对未婚妻的感情毕竟是真的。韩斌心里想着，脸上就越发地冷。他不紧不慢地点了饮料，带Ed找了个安静的桌子坐下来，深吸一口气，按照之前默想好的台词开了口：
“学长先别着急。我们昨天才刚刚认识，先互相熟悉一下。我记得您之前是在我们学校读的本科，这点我没想明白，为什么一个美国人会来中国读大学本科呢？”
本来循循善诱的一段问话，被韩斌平平的语气说出来，倒像是警察在审犯人。Ed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只略略愣了一下，脸上的焦虑突然就收敛了，换上一副职业性的宁静平和，前倾的上半身往椅背上放松地一靠，只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打量着他。对方不愧是专业的心理医生，韩斌立刻感觉到周围的气场都不一样了。他手心微微出汗，但还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外科医生对阵精神科医生，他有点小兴奋。
“听起来你是找我来谈判的？看不出来韩医生还是谈判的老手，知道要把谈判地点约在自己的主场。”Ed轻松地笑着。
韩斌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反驳。陈绍出现这几天，他的时间安排已经完全打乱了。原来安排写论文看资料的时间一拖再拖，下午终于抽出时间工作，现在又得停下来进行这场愚蠢的对话。在医院附近浪费这些时间对他来说已经是种奢侈了。
看韩斌没有要开口的意思，Ed笑了笑：“好吧，我先回答你的问题。我8岁跟父母一起到美国，我父亲现在在纽约有一家心理诊所，他希望我子承父业，也成为一个心理医生。因为我们的clients大多都是华人，因此我父亲希望我到中国来读本科，了解中国社会，顺便也catch up一下中文。”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其实那天聚会的时候Shao说得不准确。我现在还在读Phd，在诊所还只是实习，不算是执业的心理医生。”
韩斌点点头表示明白。学医之路漫漫，他这外科医生读到二十五六才能拿到博士，听说美国的心理医生学制更长。
“我听说你在这边读书的时候，有交过一个本系的女朋友？”秉承他一贯惜字如金的说话原则，直奔主题。
Ed的后背明显僵了一下。韩斌看到他眼神里闪过一道锐光，转瞬即逝，然后嘴角牵出一个笑来：“我们就不要再兜圈子了，打开...呃...”美国佬努力想了一下这个俗语，“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韩斌把手机打开，找出一张Ed和秦珊的合影。照片上两人笑得灿烂，是爱情最纯真的样子。
Ed只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Shao知道了？”
韩斌心里一沉，不知道是该悲还是该喜：这个学长倒是爽快，看来是真的了。
“你已经订婚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Ed的眼神移开了一些，盯着永和大王墙上的海报，似乎在饶有趣味地研究一碗番茄牛肉面。韩斌知道他肯定在忙着编谎话，也不催他，默默地搅动手里的豆浆。
不知道过了多久，Ed收回目光，问了一个让韩医生措手不及的问题：
“You are in love with her， right?“
韩斌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下定决心，只闭嘴看着对方。
Ed仿佛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开始长篇自述：
“不错，秦珊是我大学时的女朋友，昨天晚上我的确也在她那里。”说出这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深吸口气，继续说：
“我们很相爱。但是本科读完我要回美国继续读Phd，她的父母希望她留在中国。加上我母亲不喜欢她，反对我们继续交往。分手是一个理性的选择。昨天是她联系我的。我要结婚了，她很伤心，要求我再陪她一天。结婚以后，我会全心全意地忠于我的wife，这可能是我们两个人这辈子最后一次在一起。”
韩斌哼了一声。
“我们都是彼此的初恋。你也是男人，如果你的初恋女友出现在你面前，流着泪希望你再陪她一次，你能拒绝吗？”
这话说得真诚又无奈。韩斌一时有点动摇。初恋？他回顾自己空白的前半生，竟然除了陈绍连个暧昧对象都没有。以前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等到明白的时候一切都太晚。如果陈绍此刻流着泪来找他，他一定毫不犹豫地献上自己的贞操。
从遐想中回过神来，韩斌惊觉自己怎么被这冠冕堂皇的说辞带偏了。如果是陈绍来评论此事，必然会啧啧感叹“渣都能渣得这么冠冕堂皇，有情有义，学长是个人才”。他赶紧稳守心智，继续发问：“那现在事情败露了，你打算怎么办？”
Ed好整以暇地坦然一笑：“坦白交待，求她原谅。”
韩斌本来已经在琢磨如果要出手揍人是不是最好到外面去，听到这么坦荡的大实话一时有点发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她不可能原谅你。”
Ed盯住他的脸认真看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这么确定？看来你很了解她对感情的态度了？你们当初是怎么分手的？”
韩斌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不镇定过。平时看诊的时候病人和家属七嘴八舌，他从来都是不紧不慢严守自己的节奏。然而面前这个人现在每说一句话，他都几乎想要拍桌子。深吸一口气，他不断提醒自己所有情绪无非是荷尔蒙作用的结果，对方是老谋深算的心理学家，自己必须得守住心神帮陈绍打好这一仗。事关她的一生幸福，此刻他的理性就是护卫她的城墙。
“你大概弄错了。我跟陈绍是中学同桌和大学校友，自然关系很好。但是我们并不是男女朋友。”
Ed似笑非笑地直视他的眼睛，似乎要分辨他说的是否是真话。韩斌心里腾腾的怒火又烧起来。
“那你知道她有抑郁症吗？”Ed好整以暇地往椅背上一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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