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麻衣老者已将背后的箩筐放在脚边,从那箩筐里取出茶具来,从风炉、火钳、交床、橘木碾到水方、熟盂、涤方、具列等,各色具有,一应俱全。
只听那褐衣老者陆天风道:“看来,你这些家伙倒是颇费了些功夫啊。”
那麻衣老者用火钳夹了些细炭放到风炉里,闻言答道:“嘿,就要这些东西才能煮出好茶来。”这风炉状似古鼎,身下有三足,三足之上开设有三个窗洞。炉外壁上写有六个古字,正在那三个窗洞之下,一写“伊公”,二写“羹陆”,三写“氏茶”。这边是那所谓的“伊公羹,陆氏茶”了。炉上设置支锅用的垛,垛分三格,一垛上有“翟”,翟为火鸟,画一“离”卦;一垛上有“彪”,彪为风兽,画一“巽”卦;再一垛上有“鱼”,鱼为水物。画一“坎”卦。巽属风,离属火,坎属水,风能兴火,火能熟水,故设此三卦。
陆天风道:“伊公羹,陆氏茶。想来是说伊尹、陆羽二人了。伊公曾言‘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五味调和,君臣佐使’。这说的虽是治国之策,可煮茶却也是这个道理,都讲究一个中道。火候大不得,小不得;时间急不得,缓不得。心情躁不得,懈不得。唯有恰到好处,方能煮出极品香茗哪。至于那陆羽陆鸿渐,却是茶圣,其《茶经》出,‘天下益知饮茶矣’,‘其后尚茶成风’。也是一个极风流的人物。”
那麻衣老者道:“嘿,没曾想你这老儿懂得倒是不少,不过,我却唯喜陆鸿渐那《六羡哥》: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我最近刚悟了一道剑招,就叫那‘西江水’,何时向你讨教一番。”说罢,纵目四望,又道:“这亭下潭水倒是甚为清冽,又是那山泉,可堪一用。”说罢,便从那亭子临水一边翻身跃下,手中持一瓜瓢,头下脚上,待快落到潭面上时,双脚于那石壁上猛地一顿,稳稳止住了去势。那脚仿佛是从石壁上长出来一般,紧紧黏在上面,伸手一探,已舀了一瓢水上来。接着纵身而上,脚尖于那石壁上连连点动,三纵之下便已重新跃上了亭子,再看那瓢中之水,却是半滴都不曾洒下。
麻衣老者将瓢中的水注入釜中,放在那风炉上煮了起来。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囊,甚是珍爱,对那褐衣老者道:“这是郯溪产的藤纸,又白又厚实,可使里面的茶叶香气不致消散。这茶叶却是一株老茶树被雷劈死后,在那第二年春天却从那枯黑的枝干内又钻出了几片嫩叶,恰好被我老头子给遇上了,我名唤枯木,这茶树竟也枯木逢春,可实在是有缘。我叫它‘涅槃茶’,于死地而后生,于绝境再逢春。天下也只有我这独一份了。今天让你尝尝鲜。”
褐衣老者道:“听你这么一说,倒真引起了我的兴致,就让我瞧瞧这茶究竟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麻衣老者小心将茶叶放到橘木碾中,细细将其碾成碎末。此时,那釜中潭水刚出现鱼眼大的气泡,微微有些声响。那麻衣老者顿时神色一整道:“火候到了,这边是‘隽永’了,该放茶叶了。“说着,便将那碾好的茶叶均匀放入那微滚的水中。又静静候了一会儿,只见那周围的水泡连珠般向上冒涌时,那老者又将那水面上翻滚的沫饽舀出放到熟孟里。这沫为细小茶花,饽为大花,皆是茶之精华,用作止沸和育华。终于,那水完全沸腾了,麻衣老者又将熟孟中的沫饽倒入釜中,这便是“育华”了。
一番忙碌下来,这亭子中已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茶香了,这香气一点也不浓烈,却似有还无,让人有一窥究竟的欲望。
那褐衣老者颔首悠悠道:“有点儿意思。”
麻衣老者也不答话,只见他从那箩筐中取出三只碗来,开口道:“这是越州产的瓷碗,温润如玉,颜色淡青,刚好衬得那茶汤呈黄绿色,让人瞧得心里舒坦,用这种瓷碗品茶,最是合宜。”
麻衣老者将煮好的茶注入到三只越州瓷碗中,转头对那任约道:“小子,看你也站了这么久了,你也进来喝一碗吧。”
任约转头看向自己的师父,只见那褐衣老者微微一点头,道:“既然枯木前辈让你喝一碗你便喝吧,这样的机会可是难得一遇,要知道你枯木前辈二十年前便是茶中圣手了。”
任约闻言便迈步进了亭子里,对那麻衣老者行了一礼,抱拳道:“如此便多谢老先生了。”
那麻衣老者也不答话,将手一摆,对那褐衣老者道:“天风道兄,请吧,尝尝这茶的味道。”
陆天风依言端起面前的瓷碗,细细抿了一口。回味了半晌,却转头望向任约,缓缓道:“任约,你讲讲这茶的味道如何。”
任约闻言,倒也不敢放肆,细细想了一会道:“师父,老先生,那在下就献丑了。初时我在亭外还能闻到些若有若无的清香,但当老先生将茶注到瓷碗中后,即使我隔得这么近,却也没闻到哪怕一丝一毫的香味。但当入口后,那香味却在嘴中散发开来,久久不散,端地回味无穷。想来是这茶叶经雷击过后,神韵精华完全内敛,才会出现如此奇形。
那褐衣老者嗯了一声,顿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瓷碗,又缓缓说道:“是这个道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于茶是这个道理,于人又何尝不是这个道理,任约哪,刚刚与我的比试,你可是有些心急了。”
任约听了这话,忆起自己刚刚似乎想要故意在师父面前卖弄一下平时所学,不由脸上一红,拱手道:“师父教训的是,弟子记下了。”
那褐衣老者转过头对那麻衣老者道:“不过,我却喝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只听那麻衣老者颇有些好奇道:“哦,这倒愿闻其详了。”
褐衣老者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麻衣老者道:“你的心不静,这茶有些烧过头了。看来,你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麻衣老者神情一怔,继而长声大笑道:“哈哈,二十年没见,你还是这么懂我,这茶虽好,却又怎能比有一个好的对手让人尽兴呢?”
那褐衣老者也朗声道:“是那,这茶的味道变了,但人是不会变的,尽管我们都老了,但你的脾性我还不知道。”说着,已自翻身跃出亭外,又一个纵身跃上了亭子顶上。麻衣老者一步也不落,一个纵身也跃上了亭顶,一点也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老态龙钟之感。
任约瞧得有些傻了,一时摸不清状况,但又担心那褐衣老者的安危,倒也不便就此离去。自己也不明白师父与那麻衣老者之间有何恩怨,一时间也不便开口劝解。只好强打精神,也跃上亭顶,站在边上注意情况。这亭下那风炉中仍燃着火,火影艳艳,水雾蒙蒙,却一个人也不见了。
这亭子较平常亭子大,所以那亭子顶上也宽绰得很,两个直对着的飞檐之间估计有几丈之远。两名老者各据了一角飞檐,遥相对峙着。苍茫浓郁的松涛随着山风滚滚而来,似是要将亭子顶上的三人吞噬了一般。
那麻衣老者背负双手,遥望着那滚滚而至的松涛,有些缅怀道:“二十年没见,这朱雀山上的松涛倒还没变。只是这看松涛的人,却是苍老如斯,零落如斯啊。”说着,老者脸上忽有些意兴阑珊。道:“罢了,今日忽然没了动手的兴致,咱们改日再会。”说着,也不理会那褐衣老者,飘身跃入亭内。将那一应茶具又放入筐子背在身上,纵身掠入松林中,几个起落之间,人已不见了踪迹。
任约暗道,好怪的人,怎么说打便打,说走便走了呢。不过,他正有满肚子的疑惑打算向那褐衣老者问个明白。却见那褐衣老者仍站在亭子顶上,纵目望向远方,大袖摇摇,衣袂飘飘。脸色有些怅然。任约一时间倒也不好去打扰,他朝那褐衣老者一躬身,也闪身隐入了松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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