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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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每到天色将晚，“白日沦西阿”的时候，我就倚着灶屋的旧木门，端着一个碗沿缺了个小口子的破瓷碗，小口啜着稀饭，遥望着浴着晚霞归巢的灰色鸟影，心里想，我以后一定要走得很远很远，我一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那个时候说不定我就不会再回来了。

从小到大，我都对远方的世界充满了渴望和向往，而对自己的家乡不屑一顾。我曾经写下这么一段话：“我出生在我国中部平原的一个普通村子里，我憎恶着我出生的地方，不仅因为它桎梏着我的脚步，让我在我成长的近二十年里，脚下的鞋子不曾沾过其他地方的泥土，更因为它实在乏味。它就像一个庸庸碌碌，浑浑噩噩，毫无特色可言的老实透顶却一点儿用都没有的中年男人，如果它稍微有点特色，不是除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土地之外一无所有，我肯定不会那么厌烦它。

那时候，因为不喜欢家乡，所以顺带着把所有表达思乡之情的诗词章句都看轻了。唯有“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和“此心安处是吾乡”两句话颇得我心，被我反复提起。

于是，在村里人“太远了”，“咋跑那么远”的感叹声中，我欢天喜地，满怀憧憬的背起行囊，走向远方。

独在异乡，到也没有什么倍思亲的时候，反而在家里人问起习不习惯，适不适应的时候，一边乐呵呵的把一瓣橘子往嘴里送，一边满不在乎的说，习惯，习惯。

只是在某些早上，吃着学校食堂卖的包子，烧卖，生煎，我会莫名其妙的有些烦躁。最初，我不明白这种无名之气从何而生，但在某个时刻，我忽然想到《看不见的城市》里，对大汗讲了无数个城市，但从没讲起过自己故乡的威尼斯人。继而，又在某个沉默的瞬间，我忽然明白，我的不满，其实是对故乡早上吃的稀饭、馍、菜的习惯和怀念。然后，我方知晓，我在以某种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怀念着，眷恋着我的故乡。

但我还是对“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这句话怀着一丝不屑一顾。我慢慢想起故乡的许多东西，同时想起故乡越来越多的东西。

故乡是什么呢？

故乡是纤秀的麦苗从土里探出头来时那鲜嫩的，看得人心里一片柔软的浅青色；故乡是四月间清幽中透出丝丝隐隐的甜，一串串雪白浪漫的洋槐花；故乡是田间，地头，金黄灿烂，仿佛直接扎根在阳光里，花叶间流转着阳光的油菜花；故乡是暮春时纷纷扬扬，蒙蒙乱扑行人面，拂了一身还满的杨絮；故乡是田地南头，结的累累的果，让人吃的满脸满手都变成乌紫色的大桑树；故乡是高中教学楼前，黄叶辞枝后，踩着“呼啦啦”响的落叶，仰头从干枯细瘦的梧桐树树枝间看到的秋月；故乡是房顶上杂生的茅草，金黄的颜色在秋风里左伏右倒；故乡是夏夜的虫鸣，繁密如雨，送人入梦还不肯罢休，非要人在梦中也不忘扒开草丛，翻开石块，去寻找那些隐秘的小音乐家；故乡是家门口的杳杳竹林，遭雪欺后，翠绿的枝叶委屈地贴在我的窗上，并且年年如故，不改清阴待我归。

故乡是我和堂姐幼时放羊，在河堤上随青草在风里左摇右摆后，拾起小树枝在地上画出的奇形怪状的字；故乡是我和发小挨家挨户摘下的指甲草，加矾捣碎后，用苘麻叶包在指甲上，睡了一宿后指尖的橘红色；故乡是麦收后，我和父亲睡在露天的打麦场上，从四面八方的田野里蒸腾出来，舔舐着我们的成熟麦香；故乡是金黄的圆月高挂碧空，我和村里的伙伴儿涌向掰过的玉米地，向前一扑，蟋蟀在手心挣扎时那种微痒的触感；故乡是冬日天寒，我和母亲在瓦房里升起的炉子上考着的花生散发出的八宝粥般的香味，故乡是门外白茫茫的雾，我们在雪落的声音中酣眠时做过的关于春天草木抽节的梦；故乡是我们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炸的麻叶子、鸡蛋果子、萝卜丸子、红薯丸子……

故乡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这话太官方太笼统。故乡对我来说，更细微，更渺小，也更深远，更辽阔，更渺茫。

它是我童年时在杨树上用手捂住的那只蝉，是我和朋友奔跑时仰头看到的似乎摇摇欲醉的群星；是我和发小打架时扔在一边的橡皮筋；是我和伙伴们刻着彼此名字的那面被风雨剥蚀的旧墙；是我以前在里面坐着读书但已经被拆掉的教学楼；是我和同村的孩子们骑着自行车千里迢迢跑去看的隔了好几个镇的那场戏；是我和朋友们除夕夜放飞的孔明灯……

走到异乡，故乡反而更加鲜明起来。走到异乡，我才明白故乡于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终于明白杜甫为什么说：“月是故乡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乐府诗里会说：“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我终于明白村子里离乡打工的人为什么一打电话就问家里下雨了没有，麦子黄了没有，苞谷掰完了没有。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林姑娘面对故乡的土仪，凄凄切切，独自垂泪，要听人讲讲南边的景致好当作自己也回了乡一趟。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播薄薄、浅浅、窄窄的“乡愁”二字，余光中先生借诗浇、借酒浇、借时光浇，浇了一辈子，淋淋沥沥，依旧怎么都浇不透。

我从故乡来，身上带着故乡的一切。我以为我终于离开了家乡，但从我迈出离开家乡土地的第一步开始，我就再也离不开我的故土。

我行多远，就把故乡带多远。离开家乡只是让我能从不同的角度去回望故乡，让我把故乡看得更分明，了解得更透彻。

我向外走的每一步，其实都是对故乡回归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