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上一切,也无法换你岁月长留。2019,不要让爱再有遗憾。
再次见到奶奶的时候,她已经盖着白布被平放在爷爷屋子里冰冷的水泥地上,脚朝着门外。记得儿时的夏日,我喜欢赤裸着上半身睡在冰凉的地板上,但每次脚对着大门,都会免不了大人的一顿骂:死人才脚朝大门。没错,我的奶奶,此时此刻睡在地板上,脚朝着大门。我还是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广州到普宁四百公里的距离,竟成了与我最亲最爱的奶奶天人永隔的距离。
奶奶是个苦命人,从小就从洪阳县城来到我们家给我爷爷当童养媳,我问过我爸,为什么城里人会把孩子送到村里来,爸说那年景家家户户都穷,农村至少还有点地,不至于饿死,所以日子倒是比县城还要好过些。但从我记事起,也没见过奶奶过上一天好日子,她总是为这个家操劳着。
记忆中村子里夏天中午的烈日总是烧得人喘不上气,再勤快的庄稼人,也会趁着早上太阳还没出来就下地干活,一快到中午便收拾好农具,在村前小水沟里洗净手脚上的泥土,早早地躲在屋里大瓢大瓢的往喉咙里灌刚从井里打上来的井心水。偶尔能听到哪家的女人在破口大骂想顶着烈日出去玩耍的孩子,显得特别的刺耳,犹如早已入睡的夜传来的几声狗吠,那蝉鸣便是夜里的虫叫。奶奶通常没歇着,便挑着两个大箩筐,拿着竹片编的耙子,到后山荔枝林去耙落下来的荔枝叶回家当柴火,回来时总是满满当当的,恨不得把箩筐塞得叠得比她人还高。
农闲之余奶奶也会去找中草药回来晒干卖钱补贴家用,到现在我还认识蛇舌草、龙胆草、车前草等草药。那时家里屋子小,记事起我便是和爷爷奶奶睡,每天晚饭后一个人走路去我爷爷奶奶家,这段夜路简直就是我儿时的噩梦,两分钟的路程感觉要走一个世纪,每次总感觉身后有脚步声却不敢回头看,又不敢突然走太快怕后面的脚步声会跟着冲上来。奶奶屋子的前面是我们谢氏祠堂,每每有老人去世在这办白事,我路过更是吓得不敢往里头看一眼,心里只祈祷着早点看到爷爷奶奶家那救命稻草般的灯光。早上天还蒙蒙亮,奶奶就起来烧火煮粥,空档间顺带到村口井边把脏衣服洗了。吃完粥便用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被钢丝球洗刷得留下一道道纹痕的铁饭盒装着白粥,再夹上几块咸菜、咸萝卜干,便是她的午餐了,随后挑着箩筐出去了找草药。奶奶耐不住我的磨,让我跟去过几次,上山下田过沟的可把我累坏,不知道奶奶瘦小的身体里,是怎么撑起这担箩筐的。
后来我入了学堂念了书,奶奶也去了深圳当保姆去了,之后辗转到了广州,很难想象一个连普通话也不会讲字也不认识一个的人,是怎样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存的。奶奶说她去了一般都是找潮汕人在深圳、广州做生意的人家,菜市场更是有很多潮汕人,不至于无法沟通,至于坐公交车,很多年了还是不知道怎么坐。奶奶每次回老家总会买一个猪脚去还神,过年的时候会给我三五百块钱当学费,但我从来没见过奶奶给自己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或者鞋子。就这样靠着她枯瘦的双手,帮我二叔盖了房子,二叔年轻时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赌徒,不知道奶奶背地里为他流了多少泪操了多少心。很早之前我爸结婚分家的时候,只分到一间地基,房子也是我爸自己后来盖的,因为奶奶后来帮二叔盖房子这个事,妈妈一直觉得奶奶偏心,没少给脸色看,和奶奶说话也是话里有话。奶奶永远脸上都是风轻云淡,从未和我妈红过脸。
我上完了大学,奶奶才没干保姆并回了老家,我也先后辗转在深圳、广州,并在广州落地生根。我结婚的时候,奶奶没有来参加我的婚礼,因为结婚的前几天我老伯,也就是我爷爷的哥哥去世了,奶奶去那边帮了忙,村里有这样的习俗。这成为了我心里的一个遗憾,现在每每看到奶奶托爸爸转交给她孙媳妇的那个金戒指时,我总想着要是奶奶能亲手交给我们,那该多好,奶奶肯定是笑容满面并对我们说上一堆真心话,同时也享受着周围亲友们向她投来羡慕的眼神,在她心里,我一直是她的骄傲。
如果可以,我想带她看看广州塔;如果可以,我想带她到莲花山拜拜观音。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个世界上心最柔软的女人,揉下了一家的棱角,揉下了一生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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