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听来的故事。那天是我第一次出差,去云南省瑞丽市,把逃离缅北的上海籍同胞接回家。
有位叫阿蔡(化名)的上海人被关在缅北的电诈园区整整两年,一见到同样是讲上海话的我们,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止不住了。直到登上火车,在公安局给他买的座位上坐下,阿蔡才终于开始将眼泪慢慢收拢。
阿蔡是我负责护送的对象,我俩的座位面对面,十几小时的车程太过漫长,迫使我打开话匣子,与阿蔡聊起他那段刚结束的艰难岁月。
“这些事情我原本不愿再提,虽然你们是来接我的,但这也是你们的本分。我之所以愿意告诉你,是看你这小伙子人还不错,希望对你日后的工作能提供点帮助,更好的为人民服务”
我有些惭愧,没有应他的话,而是从包里拿出瓶可乐递给了他,他仰起头,咕嘟咕嘟地把一大半倒进肚子,他放下瓶子,吐出一个响嗝。他抬起头望向车窗外的景色,随着浮光掠影,眼神渐渐悠远起来,随后意味深长地开始了他的讲述。
在阿蔡的故事里,阿蔡不叫阿蔡,而叫小蔡,阿蔡口中的老钱还是老钱。他们一个是徒弟,一个是师傅,一个二十五岁,一个三十五岁,一个青春年华,一个血气方刚。小蔡学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和老钱一样,成为了老板手下的得力战将。但人与人之间总是会有区别的,小蔡和老钱的区别就是后者更加激进,说难听点,就是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请人演戏做局,故意拉低或抬高房价,这些伎俩对老钱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多次之后,小蔡便告诫老钱,不择手段不是体现能力的途径,做人不能唯利是图,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小蔡说小蔡的,老钱做老钱的,既然老钱听不进去,小蔡也不再多说了,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且老钱注重师徒感情,时常会介绍客户给他。
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老钱经常上网,还是那种境外的网站。每天一到店里,他就一门心思坐在电脑前,也不出去跑单,还好有老客户支持,帮忙介绍活做,不过都只是些在交易中心帮忙走过户程序的小委托,平均一天能挣个几百,勉强养家糊口。
忘记了具体是哪一天,总之那天很热,汗水几乎将身上的衣服重新浸洗了一遍。刚跑完单回来的小蔡向老钱抱怨干中介辛苦。老钱嘴角一扬,悄悄地对小蔡说:“小子,不如一起跟我出国挣大钱去!”
小蔡的性格属于比较本分的类型,他不想出国,只想老老实实地在国内工作和生活。老钱告诉他自己有朋友在缅甸做大生意,现在正缺人手,迫切需要像他们这样有丰富销售经验的人才。如果小蔡不和他一起去,那就是让老钱没了面子,对不起这份师徒感情。不仅如此,老钱还说小蔡没出息,没拼劲,年纪轻轻就想着躺平。为了激发出小蔡的兴趣和斗志,老钱还绘声绘色地描绘起在缅甸挣大钱后的宏伟蓝图。
小蔡最终还是没抵御住老钱的诱惑。他们坐飞机到云南澜沧,按照老钱朋友的指示在机场旁的一家宾馆和一个叫“大胡”的人见了面。当晚十一点,大胡将他们带到中缅边境线。这是一片茂密的丛林,不久后小蔡就会知道,这不止是一片丛林,更是一片隔绝文明与野蛮的惨绿。
大胡说:“穿过这片丛林就会有车来接咱们”说罢,便推着两人的肩膀,一起越过了边境线,消失在夜色之中。随着三人的深入,眼前的丛林变得越来越茂密,黑暗中的树枝像锋利的刀刃划破脸庞,脚下的草丛浓密到几乎能覆盖全身,各种蚊虫也开始叮咬裸露的肌肤。时间悄然流逝,树丛越来越高,一枝紧接一枝,连绵不绝,他们密不透风,甚至将风给阻断。小蔡感觉自己进了迷宫,老钱描绘的发财梦此时也变得仿若幻影一般。终于,他鼓起了勇气。
“我退出,我不干了!”
一切都晚了,周围的树丛突然发出响动,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赫然出现。此时的老钱也终于感到不对劲,原本被汗水浸湿的衣物被冷汗再次浸透。
“后来我们就被带到了电诈园区。他们把电话机缠在我们头上,让我们没日没夜地骗人,远方的家人、亲戚、朋友,以及所有认识的人,都成了我们的目标。园区里的任何人,只要业绩没达标,都会被惩罚,电棍、浸水牢、吃狗粮、关禁闭的滋味我们全都尝过。后来有一天,那个诈骗头子不知道吃错什么药,突然说园区里养的人太多了,自己快养不起了。所以要给我们分组,两人一组,组员互相竞争,业绩量不设上限,但最少的那位要被拉去割一个腰子”
听到这,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割腰子有一个好处。他们拿你的腰子去卖钱,你就等于交了赎金,割完就会放你走了”
“后来你就被割腰子了?”
“没有”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只见阿蔡突然双目紧闭,脸胀得通红,随后拿起剩下的半瓶可乐一饮而尽:“娘错皮,老子今天就告诉你了,反正憋到最后难受的也是阿拉自己!”
小蔡和老钱都还对生活抱有希望,他们不想做一个残缺的人,决心要挺到最后,说不定自己还能熬到被解救的一天。他和老钱凭借丰富的销售经验打败了一个又一个对手。然而,幸运女神没有一直陪伴在老钱身边,他被一个湖北籍,据说曾是某知名房地产开发商的销售冠军打败了。
眼见老钱在荷枪实弹的士兵押送下被一个白大褂接走,任何反抗与挣扎都是徒劳,小蔡也陷入了绝望。那天晚上,在原本人满为患,呼噜震天,如今却人数寥寥,寂静无声的棚屋内,他失眠了,脑海里不停地重复,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我?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我?...突然一颗硕大的脑袋出现在眼前,透过微弱的月光,小蔡看到这人身穿白大褂,戴着一副几乎遮住整张脸的大口罩。
白大褂用比窗外虫鸣声还轻的声音说:“快点跟我走”
小蔡后来知道,这位来园区做手术的医生是诈骗头子从市里请来的,老钱在做手术的时候与医生做了个交易,只要医生回去前把小蔡带上车,帮助他逃跑,就给一百万人民币的酬劳。
“老钱在上海做销售做得风生水起,我相信他一百万还是能拿得出来的。其实他只要不贪心,在上海好好卖房子,日子过得也算小资水平”
“后来你就回国了?那老钱呢?这次的人员名单里没有姓钱的。他怎么样了?”
“后来......”阿蔡继续了他的讲述。
小蔡在医生的帮助下回到云南,接着和老钱在瑞丽的一家饭馆碰面了。小蔡觉得自己欠老钱太多了,整整一百万,这得挣到什么时候?老蔡却说让他不要放在心上,那医生是良心发现了而已,这一百万他一开始就不准备要,天底下哪有先办事再给钱的好事。
我忍不住问:“那老钱还说什么了?”
只见阿蔡支支吾吾半天,良久才开口道:“老钱说自己还没结婚就被割了腰子,没脸回上海见爸妈了,打算从此就在云南扎根了。毕竟云南省也要发展,不愁没房子给他卖,至于老俩口的养老钱自己会定期寄回去。”
阿蔡说完,正了正身子,一板一眼地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也听完了。所以我们做人真的不能贪心啊!”
我没有接他的话,总觉得有不合逻辑的地方,于是说:“你这故事没讲完啊,可不能卖关子啊。你和老钱怎么就这么巧在瑞丽碰面了?”
“你懂啥?这个叫好人有好报,我和老钱之间结缘了!”
我总觉得阿蔡的故事里有漏洞,像是隐瞒了什么内容,想了半天,终于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说蔡哥,你就这样把老钱一个人留在云南也不对吧?那么大一个儿子,总要回家给他父母一个交代吧!”
被我这么一说,阿蔡突然正起脸来,露出慌乱的神色,随后又像放弃挣扎一般叹了口气,他把目光往下移,直至把头埋在双臂之间,露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缕缕白发。
阿蔡说:“我一直在找...我一直在找...”
“啊?你说什么?”我惊讶地合不拢嘴。
阿蔡突然嚎啕大哭,吸引来整节车厢的目光,我的内心也随之感到隐隐不安。我害怕阿蔡的脱口而出会击溃他自己的心里防线。但是相比同情,我更追求事件的真相。
阿蔡声嘶力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骗了你!真相不是这样的,是我为了卖房子不择手段,是我偷看境外网站,是我说有朋友在缅甸做生意,是我要带老钱去缅甸挣大钱,是我对老钱说你都三十五了,连奔驰宝马都没有,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是我害了他......”
“没想到我害了他,最后救我的还是他,他和我分在一个组,他故意输给我,他对医生说我给你两个肾,多给你一个肾!你把小蔡放了,他还年轻,他还没有成家...”
阿蔡抹掉眼泪和鼻涕,抽噎着说:“我当初没有上境外网站多好,我该死,我不该贪心,我不该自己被骗还要把老钱拖下水,我该死!我该死......”
2023年8月17日,写于上海奉贤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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