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文生的那年，她六岁，穿着粗布蓝白条格子衫，手上捏着粘乎乎的泡泡糖，脸上挂着鼻涕泡泡，在田埂间跑来跑去。
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穷是植入血脉嵌入筋骨里的。父辈们都是在土地里刨食，勉强温饱才是现状。在我们那个小村落里，大多数家庭都是两三个孩子的，更有甚者生了六个以上的孩子。
文生就是生在了那个孩子多的家庭里，她的爸妈为了生儿子硬是生生的诞下了九个孩子。在生了七个女儿后，终于如愿以偿地生下了两个儿子，才算罢休。而文生，就是那最后一个女儿。
可以说，她的降生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不被欢迎的。用她奶奶的话说，没被掐死已经是万幸的了。长大后的文生每每在谈起奶奶的这句话时，都苦笑着说：“她们觉得把我生下来是恩赐，殊不知我宁愿不被生下来”。
很久我都不能理解她的“宁愿不被生下来”，直到前几年她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十五岁初中毕业就没再上学了，妈妈让我跟着二姐进了工厂。那是一个日本人开的电子厂，我被分进了FQC，也就是目检。工作就是检测电路板，用肉眼挑选电路板上的瑕疵，把不良品挑选出来。没有任何技术成分，稍作培训就可以上岗。那时车间里的人来来去去，一些年轻的姑娘总是干不了多久就辞职。而我，却在二姐的洗脑和监督下，足足干了五年。
刚开始两年的时候，我觉得身体还吃得消，上完夜班回去睡一觉就又精神抖擞了。到第三年的时候就经常感觉眼睛干涩模糊了，第五年的时候，我在上夜班的时候打盹，被值班的领导拍照警告，然后一气之下辞了职。
我记得那个晚上，交完辞职报告是凌晨一点多，我在车间的洗手间上完最后一次厕所便离开了。只是给当时关系好的工友发了一条短息告知，就毫无留恋的离开了。凌晨一点的昆山安静沉寂，只有昏黄的路灯在守候。我落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钻进了一个叫作“飞鱼网吧”的店，在那里耗上了一个通宵。
那便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十五岁到二十岁的青春，都是在那个分不清白天黑夜的车间里度过的。谈不上挣了钱，只是说我凭借一己之力养活了自己。其实从那个工厂离职的时候我的银行卡里只有五千块钱不到，那时我的工资只有两三千块钱，每个月我只留八百块钱，其余的全部寄回了家里。我每个月二十号发工资，我妈一定会找各种理由找我要钱，比如我奶奶我爸爸生病了，谁家亲戚要随份子钱了，或者农药种子要买了，还有弟弟要学费了，各种理由，仿佛没了我这个家庭就支撑不下去了。
我一度觉得，离开了这个家庭，或许嫁人了就好了。
所以在后来的服装厂遇到了老李，不到一年我就结婚了，我几乎是把老李当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他身上赌上了所有。
后来结了婚生了娃，再后来你就看到了、、、、、、
文生说完这些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生，怕是一眼就能看到头咯”，她自嘲般说到。
我和文生的人生轨迹曾短暂重合，我们都在物质贫瘠的小乡村长大，也在泥土飞扬的乡村小学共度了六年。我亲眼见证了她被班主任催收学费时是怎样把头埋进桌洞里的，也拉着她长了一大截的衣袖在操场上跳过皮筋，看见过她端着小碗坐在门槛上发呆，也看见过她追着抢她零食的弟弟跑。谈不上多大的委屈，至少没饿着没冻着。可是为什么每每谈起满是心酸和眼眶湿热呢。
大概是长久地被忽略和不被疼爱吧。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寥，以及，明明站在人群之中，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感。
我不是所谓的成功者，甚至谈不上过上了多么好的生活。所以也就没有了对她评头论足的资本。只是在世俗的眼中，文生并没有因为婚姻过上属于她的幸福生活。
她不过是从一个深渊跌进了另外一个深渊。她嫁给老李时只有21岁，不求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只是乐呵呵地觉得只要两个人足够努力一切都会有的。可惜了少女的有情饮水饱，天真烂漫终被黄天辜负。
老李兄弟三人，一人分得一间房便是自己的小家了，父母年迈体弱，没有办法帮忙带娃。所以结了婚得自己建房子，生了孩子也得自己带。且不说工地的钱有多难挣，光是为了建造自己的小家都要努力好几年。
所以文生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们还挤在父母给的那个“小家”，那甚至都算不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连厨房都是他们自己拿砖头在空地上垒出来的。
大娃出生的第四年他们才建了自己的房子，两层的小楼房。虽然并不豪华富丽，却足够一家人安身立命了。至少客厅不再是一扫地就是一堆泥土，铺上了水泥就好打扫多了。房间也不再是下雨天需要拿很多盆子接漏水的了，至少也有了四个房间。
房子建好的第二年他们就有了二娃，然后文生就只能抱着二娃，拖着大娃，与柴米油盐终日为伴。
或许在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也并算不上穷，可是如果，她是那个读了研究生出国回来的那个人呢，会不会就不一样？
成年人都知道没有如果，可如果那个人就是她血脉至亲的弟弟呢?一家十口用二十只手奋力地托举着这个少年，终于在他们的母亲七十岁高龄这一年，将这个全家的希望送到了美利坚合众国。
此后的人生可想而知，我还是那个穿着地摊货的我，而你，却不再是我们同一个屋子长大的你。文生用这样一句话总结了她的整个故事。
这样的故事在80后90后中并不罕见，每每提及总是令人唏嘘。而我很庆幸，虽然原生家庭贫瘠，父亲也拼尽全力将我送到了高中。并无重男轻女，并无怠慢，教我自尊自爱，予我温暖包容。
我自知并没有光鲜的履历拿出来佐证原生家庭的功劳所在，但善良正直却是父亲留给我最好的财富。善良是最好的土壤，它滋生了我独立坚强的秉性，让我在以后漫长的人生中，足以抵抗所有艰辛与挫折。
而今，我也是十岁孩子的母亲了，我将像我的父母一样，踮起脚尖来奋力托举我的孩子，让她在人生的天空里自由、尽情地翱翔。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