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教室前面的投影屏上,但是脑海浮现的画面仿佛停滞在了一刻钟之前:课间的校园里总是人来人往,每个人都着急地赶着路,倘若不是眼前有一个皮肤白皙、面容清秀的姑娘,或者是发生一件足以将我的注意力转移过去的意外事件,我通常是不会把目光投在眼前或埋头行走、或与同伴高声交流的陌生人的。但当我离开热的发烫的柏油路,准备穿过博学广场的时候,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便发现了一个顶着流行的锅盖头、穿着墨绿色衬衣和蓝色休闲裤的男孩子。他坐在旁边的木凳上,将头埋进双臂里。我非常吃惊,从他旁边走过去的时候又瞥了一眼,更加慌乱了。我加快了脚步,迅速溜上教学楼,同时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当时的画面。
周五的最后一节课总是像等待一样漫长。我根本无心听课,内心像涟漪一样抛出一个又一个疑问,自己也在跟着作一个又一个假设,最终乱作一团,将所有的困惑和焦虑绞缠在一起。‘我认错了人……只有这一种可能。对,你的眼睛传递了错误的信息。’我最后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但是我对真相的渴望与等待仍在不停地争斗着。等待,也许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这段时间一结束,我就麻利地带上书包,冲了出去。”
“原来是这样,我说,这肯定有命运的某种危险的安排,在这样的安排下一定有什么暗示。”他抿了一小口,随即面颊跳动了一下,眼皮也跳动了一下,就像他的灵魂一直在一片模糊的阴影里面跳动似的——现在也是。
我注视着他油光发亮的头发,沟壑遍布的难看的脸,感受着那种青涩、怯懦、充满忧愁的气质,很容易将我的记忆时钟往前拨了两年。但记忆存在之处,是一片深锁的宅院,长满荒芜的野草。一方面,记忆行驶过的痕迹,越遥远便越容易叫人忘记;另一方面,是我亲自为那座即将荒废的宅院上了锁,可这宅院的主人,这记忆的主人,就像经久未见的朋友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这究竟是何用意呢?
沉默了许久,我清了清嗓子,问他是什么时候离开他的世界的,“嗯,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来自具体的哪个时间点……可否告诉我一些信息?”我低下脖子,注意到他将右肘放在桌子上,用手掌撑住脑袋,陷入了漫长的思索和回忆,忧郁的薄雾一点一点包裹住了他。这情形和今天下午遇到他是一模一样的,那时我冲下去后看到他仍在原来的长木凳上,就像现在这样用手撑着脑袋。我仍然半信半疑,礼貌性地问了好,他猛然将头抬起来。别提我们俩当时有多惊讶了,我相信全世界的科学家都会热衷于看到这种情形的发生。
“……好久不见?”我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样愚蠢的话,事实上我一向不善于言辞,他肯定也一样。“啊?我……”他支支吾吾地,只看见发紫的嘴唇不停地颤动。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咳!真是没想到,所以你在这里读书?”
“是的,都怪你不争气!走,我带你去吃晚饭。话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沉闷地哼了一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做,这重要吗?我觉得不重要。”
我没有说下去。在武汉,不是太阳给人蒸桑拿,就是冰冷的雨滴敲着骨头。尽管从时间上判断,夏天应该走在我们身后了,但是这倾斜着的太阳仍在展现着它的余威,不过这片模糊的带点红晕的阳光洒在教学楼上,切割出旁边建筑物的影子,倒确实有番让人不觉恍惚的影响。教学楼过了几年,外表总是会出现一些黑色的印迹,但是映照在旁边的建筑上,影子是看不出来的。他应该没有见识过大学,因而仰着头四处观望,“那是图书馆,应该算是我们这里最有特色的建筑了。不过我没去过几次。”
“为什么呢?在大学图书馆里安静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这难道不好?”
“好,当然好。”我嘴角歪了一下,“可是你以后不会。”
我带着他沿着去宿舍的路线前进,新校区并没有完全盖成,住校外的宿舍的学生都从那个狭窄的校门口进出,那段校内的路不仅颠簸,而且一旦下雨,我得时刻提防鞋和裤子被旁边自行车和电动车溅起的污泥弄脏。完全建好又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一路上小吃店早餐店在道路两边参差不齐排列着。我本可以说,我在武汉吃过了不少以前没吃过的东西,蛋包饭怎么样?鸡公煲、黄焖鸡米饭啥的你肯定还没吃过,芝士焗饭、铁板烧更不用说了……这些食堂都有。但我转过念头,我了解这个人,我便自己做了决定。我带着他拐进宿舍旁边的一家餐馆,我在这里吃过,味道还不错。
找了个位置,点了几个他喜欢的菜还有两瓶啤酒。他一大一小不对称的眼睛渐渐发出光来,他问我:“大学生活怎么样?你现在读大几来了?”
我给他看了看时间,“大学……就这样吧,没有啥新鲜的体验,千万别被老师给忽悠了,大学可不轻松。”说着服务员把酒端了上来,我开了瓶盖,给两个人的杯子倒上了酒。白色的泡沫在杯子里不停地来回旋转、膨胀着。
他思索了片刻,慢吞吞地说:“我刚和她吵了一顿,因为一道物理题。”说完他把右胳膊放下来,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很多明星在里面闪烁着。“她?”我心里震颤了一下,随即清醒过来,“原来是她啊。”我咕哝着,现在我不得不也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但是她在我的生活里已经成为一个偶尔搅扰我梦境的幽灵了。是的,曾经的我,眼前的这个人,爱她爱的发狂,但是那是偷偷摸摸的爱。我本不想触及那片回忆的禁区,但是这个人,当着我的面将深闭的宅院的大门打开,拽着我感受里面无奈和遗忘的气氛。我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许久。我该不该把事实告诉给他?他能承受这一事实吗?可是我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局面还是被打破了,他先打破的,“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端起杯子灌了一口酒,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向他投去忧伤的目光,他应该得到了答案,眼睛里面的星星更大更亮了。我说:“她在长沙读书,挺好的。我知道你到底想问什么。我只能说,进展还不错,现在我已经快要忘记她的声音和模样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永远地忘记她,彻底将她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一丁点痕迹都没有。”说完我又喝了一口。
“忘记?”这时候服务员把菜端上来了,他的眼睛在蒸腾的雾气中显得无比明亮,又无比不安。“透亮的眼睛。”我被别人这样夸过,我盯着他的黑得深邃的瞳孔想,看来确实是这样。“是的,忘记。你会做这个决定的。”
他眼睛里的星星失去了自己的位置,在眼角揉作一团。我对他撒了谎,她的的确确完全走出了我的生活,但是忘记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她那样顽固地影响了我,并在我的心里占据了一个位置,即便躯壳不再,她依然像一个幻影不停地游走,在日渐模糊的往事中游走。我完全是出于保护,才会对他说“忘记”。也许他还能带着未来的经验回到过去,也许他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忽然意识到,难道这个时候的自己出现在我面前,就是为了将过去不堪的记忆重现?可这究竟是何用意?现在的我也许仍然保持着那份感性,我还是会经常自责,对环境的压力和自己的不争气唉声叹气。但是高中那段日子的冲动、稚嫩和没日没夜的哭泣在不自觉中已经埋进了土壤里,可能这就是成长。成长,也许就是两个人变成一个人的过程。
他沉默了很久,向我道出了事情的经过。“我刚和她吵了架,因为她问我一道物理题我没有立即解答。”我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回事。“我觉得她总在一定程度上和我很像。青春期的女孩会时常感到茫然和孤独,更何况她比我小了一岁多……她爆发的那样突然——我当时就怔住了。她将桌子拉向另一边,将处于她的领地而属于我的东西狠狠摔在地上——我惊慌地捡起来,她又把它们摔在地上。“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那节课的时候我真的感觉是世界上最懦弱的人。我那样恬不知耻的、放下一切尊严苦苦哀求,祈求得到她的宽恕。我觉得我的整个心脏都能感受到她的怒火,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我的神经,仿佛稍不留神我就会因她而窒息。好在这不是第一次,我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我能够做的,就是将那道题目的解题过程详尽写在纸上,顺便画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随时等待她态度的转变。下课后,我看见她站在走廊上向远处眺望——当她心情不佳时,她总要这样做。她的背影是多么迷人,修长的身材,笔直的肩和背。风轻轻吹起的短发恰到好处,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我多想抱住她!我多想把她全部接纳进我的世界,多想感受她的体温、她的温柔、她的每一次的心跳,可是我……”
“可是你不敢。”我暗想,“不是在这种事情上,而是你什么都不敢做。”当我开始冰冷地回顾往事时,我看到的是一个爱好幻想、在自己的纸上和精神世界里无所不能,现实里却畏首畏尾的懦夫。是的,一个可以穷尽所有的语言描述她的美好,可以尽情描绘自己多么、多么复杂的性格和情绪的“大诗人”,却连一句“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的勇气也没有。你总是担心着,担心她不会接受,担心两个人的友谊会因此破碎,担心着……在日复一日的进退两难的犹豫中,心中的那份期待终于发生了变化。你开始猜疑,在她的一个个眼神、一次次不经意的举动中读到了不安。你终于发现你在她心中的位置不停地偏移。
开始的一切是多么美好——高二在公园那次玩耍时第一次走进对方的生活,两次同桌,共用MP3,她甚至告诉了你的QQ密码。分享食物,解答题目,互相倾诉……我还依稀记得,听力结束后,你和她饰演对话中的角色,她甜美的嗓音真是让我印象深刻啊。还有你和她坐同桌的时候,你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并拿给她看:
“我记忆的墙一天一天地颓败,只有你的笑容仍在顽强地生长着。”
她笑着说:“挺有感觉哦。”她当然不知道是你写给自己的,但是你还是从她一双温柔清澈的大眼睛中感到了幸福,短暂的幸福。
然而你最终放弃了。高三后来的时候,她找到了男朋友,你心痛了——事实上从开始到结束,你只要从她的身上读到一点可能的不悦和嫌弃就会心痛的要死。但是这会儿你表现出自己大度和富有牺牲精神的气质,和她的交流日益减少,一点一点地远离她的生活。你只是看着她和男朋友每天亲昵,并且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样的结局都是因为自己,你不会怪罪任何人,你会相当自觉地把所有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你会对自己说:“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你就这样既爱着她又故意疏远她,你就这样每天煎熬着自己,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我突然怒火中烧,对过去的遗憾和不满瞬间积压在胸口上:“可是什么!可是你他妈就是个懦夫!很喜欢用笔发牢骚是吧?你先看看自己的外表,穿的什么衣服,身上什么味道。头发永远油光发亮,脸比树皮还糙。天天耽于无谓的幻想,你又有什么资格期待你心中的爱情!先不说这个,初三毕业后你去张家界参加中央民大附中的招生考试——没考上,因为你压根就没用心准备,顺便错过了一中的夏令营;高一最后你选择了理科,你知道你现在,在我这个时候,学数学和物理有多艰难吗;还有高考,当然你现在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拥有你在学习上的无微不至的关怀的她,考的多么出色,而你呢?从高一开始,你的目标一降再降,最终高考崩盘;你去参加中南大学的综合评价录取,结果差了4分,也许换一个门类结果都会不一样……”我的泪水随着一连串刺耳、扎心的话语飞溅出去,眼前一片模糊,再也分不清是他的星星还是我的星星。
我歇了口气,从旁边的纸巾盒抽了点纸给他,也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世界透亮了,只是他的眼泪挤在一边,还在哗啦啦地流淌着。说完这番话让我有点恍惚,我冷静了下来,夹了口菜,继续说:
“高三,我和她还是同桌的那时候,有次考试她考的很差——这事对于你来说应该很快就会发生了。整个晚自习她都在哭,可我怎么忍心看见她哭,整个心都系在她上。她心情很差,我的心情也不会好。”我摇了摇头,手指不停地搓捏着筷子,“你当时右手握拳,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说:‘我作为你的朋友,会不遗余力、竭尽所能地帮助你,一直都会。’然而——”
空气渐渐凝固,停歇的几秒似乎无比漫长,他的眼睛恢复了透亮。
“然而,高考之后,你删了她的QQ。大一寒假的时候,你又加了回来,你借口说之前是误删。但是你很清楚,一切都再不一样。
当时你简单说了些过去的事情,还从家里找到了她曾经给你的明信片,写着:‘下一次我们会在某个路口相遇,请告诉我你过得很开心。’”
我感到自己的脸上隐约浮现出诡异的微笑,“故事到此为止,你再也没有和她有过任何联系。”我说。
“你不是说都——忘记了吗?”他沉默了很久,吞吞吐吐地说。
“你应该学会了解自己。我那是为了让你尽早结束这一切——假如你还能回去的话。如果你能回到你那个时候,立即停止你所有对她的期望。她的存在,转移了你太多太多的精力,从头到脚改变了你。我现在告诉了你这么多,你肯定能够做些什么。说不定我明天一醒来,会发现自己对于这个大学的记忆不复存在,会发现室友的面孔和现在不同,会发现身边的一切、甚至我的模样和性格都和现在不同。你来就是为了改变这一切吧?我现在在学习上举步维艰,也没能认识几个要好的朋友,学校和寝室是我唯二的世界,除了能在电脑上敲一些毫无价值的文字,我什么特长都没有——当然那也可以称作特长的话。我的人生停滞不前,你一定要做些什么!”
他皱起眉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埋怨丢在过去的自己身上。我是很软弱,我确实总是在犹豫,但是我一直在反思自己,一直努力克服情绪上的起伏。我至少还有梦想,还有激情……为什么,难道到了大学,我没有尝试做任何改变吗?”
他突然这么一问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就像下棋被对手反将了一军。“改变。”我看着他一口一口夹着菜,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知道从何时起,我不愿意改变了。”
我仔细端详起他的模样,皮肤比我现在黑得多了,又大又宽的脑袋,脸上坑坑洼洼的,在照片上尤其难看。那双眼睛,不止有遥远的星星,或许还有毅力和期望,里面或许是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但当时间流逝,棱角变得光滑,脆弱开始不会轻易地显露在脸上。平静,开始取代波涛汹涌——不过有时过于平静了。在“两个人”变成“一个人”的过程中,冲动和任性被埋在土壤里,新的东西却迟迟没有萌发出来,与此同时,还失去了更多的东西。这种偏差,可能很早就出现了,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回过神来,发现他正看着我。我下达了吃饭的指令,看到他吃的很香,不像我平常一边吃饭一边刷着手机。过一会儿,他看见我放下碗筷后,轻快地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次他替我做了决定:“你回寝室吧,我得走了,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买单就麻烦你了。”
“你去哪?”我猛地起身。
他望着我,脸上隐约浮现一丝微笑,“我回去。”然后起身往外面走。我追了出去,看到他在夜幕中一点一点的变小,最终融入灯光和汽车的洪流中。我回店里付了钱,独自回了宿舍。
第二天我醒了过来,发现宿舍还是原来那个复古的破样子,室友仍在酣睡,自己的拖鞋、牙刷、毛巾和昨天没有一点区别。我一边刷牙一边想着昨天的事情,看样子他并没有回去。但是直到今天,我都没有见过他,也许未来的什么时候,我们会再重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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