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很大的古旧的院落,居住着很多人家,旧时的人都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死去。
我出生时家已从这里搬走,我没有在这里住过,但那里依然住着许多人家。因着人多,便觉热闹,我总忍不住往那里去,去那里寻找欢乐。
沿着一条小路往里走,过了几级向下的阶梯便是一个大的院坝,那是大家共同修筑的,属于生产队的晒场。
在进大院的进口处有一处高台,高台上住着一户人家,那是一个老人,一个戴着线帽的消瘦的老人。我往院坝去的时候总不经意的看到高台上的那个老人,老人时常拿个板凳坐在门口,做着手上的活儿。那里空间开阔,采光很好,可以看得更加清晰。
虽然常常看到,但我们并没有交集,她年纪大了,不与旁的小孩说话,当然也不与我说。
在我的记忆里,我与她的第一次交集来的有些突然。
有一天,我在家里不住的哭泣,哭得久了祖母便有些烦厌,遂来问我哭什么?我当时哭哭啼啼的,小声说我的弹珠没有了。因为是小事儿,祖母开始便没有理我。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在那天里总是抹眼泪,哭得委屈。
过了午饭,祖母看我还是未止的伤心,便拉过我去,对我说:“走,我去给你找。”我听了这话,便跟着祖母往外走,逐渐停止了哭泣,但眼眶的红肿并不易消,可以看到明显的可怜。
两三分钟后祖母拉着我到了大院坝,我们离这里并不远,只一二百米的距离。我开始还有些忐忑,直到到了老人门前,老人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的高台上纳着鞋底。“王二娘,麻烦你一下哈,帮我的孙儿找两个玻弹,这个小崽崽儿今天老是哭,哭得人烦。”祖母一边说着,一边笑着。随后祖母又与老人聊了一会儿,其间,老人侧头看了我几眼,我有些怯怯,便躲到了祖母后边。
“你跟我来啊。”老人起身将手上的活儿放下,脸上也带着笑,叫祖母跟上。我牵着祖母的手,走在后面。屋里很黑,光线很暗,祖母只是在堂屋等候,并未进入旁边的侧室。不久,老人拿出一个簸箕,里面装着一些杂乱的针线,并一些杂物。老人在里面翻找了几下,找到了几个玻弹,随后递给了祖母。“拿起去嘛,只有这些了。”祖母叫我接住,让我说谢谢王祖祖。我接过玻弹,脸上很高兴,但眼睛还是红红的,显得滑稽。我随着祖母的话谢过了王祖祖。
所谓玻弹者,是我们这里的一种叫法,其实只是寻常的玻璃珠。
过了几年,我离开了家乡,随着母亲到外地求生。在我的世界里,再没这个老人,我以为我早已忘了她。
过了一些年,我长大了,回到了故乡,又一次看到了这个老人。不过这次不是在以前的地点,她从里面的大院里搬了出来,跟着她的儿子过活,虽然只有几步路,但老人的子女也不放心她,她的年纪又大了。
那天天气很好,她在屋外的躺椅上晒太阳,我看到她很惊讶,问一旁的父亲,“她多少岁了?”“快九十了吧,父亲不确定的说。”在那几年里,我偶尔回家乡,有时会看到这位老人坐在门口的躺椅上,一如小时候高台上的那个沉默的老人。只是如今更苍老了。
两三年前,有一次我回到家乡,忘了是多久,那时可能是秋天,天气渐渐凉爽,还不觉得冷。大约是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我走出门去,站在屋外的竹林旁边,眺望远处的田野。不久,我看到坡下走来一个老人,她走的很慢,倒背着手,我认得是她,但因没什么接触,总有些好奇,便只顾无理的盯着她看。
她接近了我,也侧头打量着我。我们相互打量,她停在了我前面的路旁。她停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过了几秒,她突然出声,“你好久回来的?”我有些吃惊,她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什么波澜,但听得很清楚。她的无法形容的语调打破了我对高寿老人固有的偏执的印象。
“我昨天回来的。”我回答的有些犹豫。我们又说了几句,我觉得她不太听得清,便没说了。她站了一会儿,又沿着坡道往上走了,那个坡在我年少的时候很陡,如今填过一些,已经平缓了许多。我看着老人的身影慢慢离开,有些孤独,有些落寞,她已经老了,经历了太多沉浮,身边已几乎没有了朋友,自然会感到寂寞。
就在昨天,在这一个周五,也就是十二月十八,在我的家乡的群里,有人发了一个消息,说她已经百年归寿,他代她的家人邀请随了礼的同乡在某一天回去吃饭。
我没有再理会这些,但她的影子不知怎么又出现在我的脑海,在院坝的高台上,在屋外的躺椅上,也在竹林旁的大道上,她的身影还是那么孤独,落寞,一如既往,不曾改变。
她是活过了九十岁的,但究竟活了多少岁,我不知,但没到一百。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形象始终没有改变,总是孤独,落寞,与时代割裂。我想,她的心或许早已封闭了吧,在她的那个时代里。
在我的心里,她是一个守望者,守望着旧时,埋葬了过去。如今,她也走了,将自己埋在了这个并不寻常的冬天里,继续在天堂里守望过去。
12.19 深夜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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