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在社区卫生服务站工作已经两年了。得到李站长的照顾,我有幸来到精神病院参加为期一周的关于精神卫生保健的学习。期间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第一天遇见的那位女精神病人。
初次见她时,她静坐在病房的走廊窗前,晨光穿过树叶,透过玻璃斜照在她脸上,产生一种独特的神秘感。
带我学习的胡医生开玩笑说:“陈医生的眼光果然独到啊,你现在看到的这位姓徐的,算是我们病区里最漂亮的精神分裂症病人了。”
“哦哦,”我只顾着看随口应着,等回过神来急着纠正:“不不不,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她有点与众不同。”
“她确实是蛮特殊的,进来之前喜欢写文章,应该是个文化人吧。”胡医生说,“你如果对她感兴趣,可以过去和她交流交流。”没等我回复,他就直接带我走过去了。
可能是因为听到我们脚步的靠近,她转过头来,眼神落在我身上。她的确颇有几分姿色,大约四十多岁,从脸上精致的妆容看,她必定是花了不少心机。
“你还来干什么?”她皱着眉对我说。
“我?我为什么不能来?”我反问。
“她大概是把你当成是她老公了。”胡医生说。
一想到她患的是精神分裂症,就不难理解了。“噢,她这是错觉吧?”我问。
胡医生点点头,“精神分裂症的病人,除了错觉,还有幻觉,这是比较明显的。”
“快去找你的情人吧,我已经……”她泪眼汪汪地把脸垂下,“我会死的,嗯,你放心。”
胡医生告诉我,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而且据说这个第三者正好是她的好朋友,这可能就是她的病因。
“这个打击也太大了,而且还是双重打击呢。”我蹲在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好吗?”
她泪水止住了,痴痴地凝望着我,眼睛仿佛失神一般,又像是陷入了沉思。
我好奇她在想些什么,胡医生转身,“走吧,他们的思维,你无法想象。”
我跟上他,不料身后的她突然大哭起来,“我不是疯子,我不是,你们才是,你们才是疯子!”那声音无比凄楚,听得我内心颤抖。
“疯子都说自己不是疯子。”胡医生无奈地说。
“那怎么证明他们说的不是真的?”虽然我大概了解精神分裂症的诊断原则,但是不知为何,我直觉认为这位徐女士是冤枉的。
胡医生笑一笑,改道走向办公室,带我去查看她的病历,她有典型的反复发作的语言性幻听和被害妄想,总说她肚子里发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时刻不停地诅咒她,谩骂她,又声称要找她报仇,抢走她的老公,她坚信这是她多年前已经自杀的好朋友。
她存在被控制的现象,常常指责身边的物品或打物品,却说不是她自己自愿的,是其他人控制她做的;而在交谈过程中,她的话语缺乏关联,主题不统一,存在明显的思维松弛和思维破裂的表现,另外还有思维逻辑倒错(谈及好朋友死了,就认为丈夫就会离开自己;自己的孩子出生了,就觉得自己会大祸临头),情感倒错(听说好朋友、丈夫或者孩子死了,她就大笑)。
“如果她精通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只是假装发病而已呢?”我问。
“能装二十多年,怎么也假戏真做了!”胡医生把病历收回到柜子里,向我展示病房的用地设置和规划、诊病流程等等。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徐女士约我见她,听她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悲惨身世,还有哭诉了她丈夫的残酷无情。可是,醒来之后,梦里所有的细节都忘光了,只记得有这么回事,还有她泪眼婆娑的模样。
梦醒的那个早上,我提前到达医院,走到徐女士的房间。看见她面向椅子跪拜,“求你了,快离开吧,跟我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没几秒,她突然暴跳起来,转忧为怒,脱了鞋子用鞋底拍向椅子,边打边喊:“打死你,打死你,我跟你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接着是一连串无法理解的话:“没完没了啊……了如指掌,了无音信啊……你不给我写文章了!章鱼丸子很好吃,吃饱了可以生娃娃,娃娃是你心爱的女人,不知廉耻啊,报仇雪恨啊……打死你,我要打死你!”这是精神分裂症典型的思维障碍表现。
“再打就真的死了!”我隔着窗户对房里说。
话音刚落,她就骤然停下,全身仿佛冻结一般僵住了,脸面朝我,双眼空洞地瞪着我,手指一松,鞋子啪地落在地上。
之后,缓缓地向我走来,犹如行尸走肉。
“你不累吗?”我问她。
她平静地看着我,眼睛泛红了,“累?从来没人问我累不累……累了就休息,不累了继续。继续坚持啊,”她用袖口擦擦眼睛,“坚持不需要理由,爱不需要理由,我很爱……爱娃娃,娃娃爱男人,男人不爱我,我很爱他,他无理取闹,他冷酷无情,情归何处,处处留情,情侣关系是简单又复杂的关系……”
不知为何,听到这些语无伦次的话,我心里难受极了,到底有多深厚的爱恋,才变成这副模样?我摸摸她的头,“既然累了,就歇歇吧。”
回到办公室,听了一整天的介绍,我感觉整个人都麻木了,但唯一清晰的感觉是,特别同情这些精神病人。
休息的时候,听一位护士向医生报告,“大美女又没吃饭了。”他们口中的大美女,就是徐女士。
“生命体征怎样?”医生问。
“这些都正常,不过看起来有点疲倦。”
“没有问题吧,反复检查过都没有问题。给她一些开胃药改善改善。”医生回答。
护士依照医生的吩咐去做了。我正好找到一个机会问她:“徐女士的家人,都没来看吗?”
“没来好久了,”护士摇摇头,“即使来,也是她娘家的人,但是她父母都过世之后,就没人来了。”
“那她的老公和孩子呢?”
“一直没见过她老公,直到几个月前,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说是她老公,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女生来见她,结果把她刺激得发狂了,害得我们不得不给她打镇静。”
“那孩子呢?”
“听说孩子在小时候被她虐得半死,送去亲戚家养了,一直见过影。”说到这里,她就跑去忙了。
又过了一天,我去病房找徐女士,发现她的病房空了。
我冷汗直冒,连忙跑去办公室追问,一位护士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没了。”
我顿觉胸口闷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是,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不好说,心跳呼吸骤停的。”她摊摊手,“哦,她走的时候,床上留下了一首诗,你感兴趣就去看看吧,反正没有家人来认领了。”
我随她的指示看去,只见几个实习生围坐着,其中一个女生手里拿着一张信纸,声情并茂地念着:
那年五月七,
初夏的气息,
丰茂了绿枝。
我是我,你是你。
你名常安,我叫徐芝;
你是大三学子,
我在懵懂大一,
彼此互不相识。
最初的心悸,
源自你柔情的文字。
芳心暗暗许,
密友琦琦有妙计:
借用征文大赛,
我的文章让你好奇。
赛后聚于联谊,
你我交流相识。
自此互通文,
情义两心知。
我将我心比蒲草,
你把你身当磐石。
蒲草如丝石不移,
我心你身两相依。
三年后逢七月期,
迎来我俩大婚至。
我若桃花春中笑,
她如秋叶风里泣。
缘分自古由天定,
唯待情归盼来世。
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惟愿此情永常安,
桑田沧海不需知。
今生最后的夏日,
断我一生痴,
写就此残诗。
——徐芝
他们看完就把信纸随手弃在桌上,离开了。我鼻子一酸,捡起信纸,看着信纸上的文字模糊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待缓过神来,我让胡医生看完这首诗,便问他:“她精神有问题,还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吗?”
胡医生叹了口气,折起信纸递给我,“不是有一句话吗:天才和疯子,只是一线之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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