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中毕业以后,我就很少到老城区来。这里总是灰蒙蒙的,可能是靠近江边,水气太多。不过总是有点破旧的,临街的楼房好多还是水泥外墙,过了那个老城门,就像两个世界。老城的优势大概只有这些学校了,市里的老牌好学校都在这里。小学、初中、高中,只相隔几个街区,每天上学放学时间,就像鱼入静水,瞬间鲜活起来。临街的店铺老板最期盼的就是这个时刻。
我在咖啡店靠里的位置坐下来,墙上的钟指着三点一刻,我打开微信再次确认了一下信息:“明天下午三点半,滨江中学对面的仰望咖啡”。这是家瑜昨天发给我的,她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当面说。
什么重要的事这么着急呢?上个月才见了面。她的语气有点奇怪,猜不出是好是坏,但是应该是一件严肃的事,在微信里只字不提,一定要当面说。
我对着窗外发呆,突然看见家瑜推门进来,我向她招手,她大踏步走过来,瘦瘦的身体穿着白色的衬衣,衣服下摆扎进浅蓝色的高腰牛仔裤里,低马尾。一点不像我的同龄人,倒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今天的课这么早就结束了吗?”我问。
“本来是到六点的,临时取消了两个,我一定要和你聊聊。”
“什么事这么着急?”
“我遇到一个男人。”她说,“一个多月前姨妈介绍的,我本来也没抱多大念想,但是这段时间聊下来感觉是个挺不错的人。”她顿了顿,“昨天他跟我表白了,问我有没有交往的可能。我已经二十九岁了,来来回回也相亲了好几次。这个男人和我各方面都挺合拍的,但是没有心动的感觉。如果这样走进婚姻,我总是有点不甘心。”
“能够合拍对于婚姻来说就够本了,心动的感觉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定定地望着桌面,“黎源下个星期要回国了。”
(二)
黎源,真是从老黄历里蹦出来的名字。
七年前,我差一点做了他和家瑜的伴娘。可是结婚前一个星期,家瑜告诉我们没有婚礼了。
“不该这么急准备婚礼的,”当时家瑜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发现我根本不了解黎源,他害怕结婚,害怕责任,即使对我也是。他想去国外,我准备婚礼的时候,他在偷偷地申请国外大学的研究生。”
黎源甚至连分手都没有勇气提出,他只是反复说,给不了家瑜想要的。
三年的感情难道就这么脆弱吗?婚纱照拍了,请帖发出去了,要怎么给人解释?家瑜盯着婚纱照上两人的笑脸,越看越模糊,原来都是假的,不只风景是假的,连人都是。从笑脸里看不出人心。
半年的低气压过后,家瑜也开始慢慢恢复,毕竟那时在一群单身女人的陪伴下,一个失恋女人并不会孤单。但是“黎源”两个字成了我们聊天的禁忌,谁都不会主动提起。
(三)
“什么?你们还有联系?”
“只是偶尔。”
“拜托,小姐,你怎么能这么没有骨气!”我恨铁不成钢。
“他在国外过得也很辛苦。”
“你爱心泛滥,想要拯救他吗?”
“别这么刻薄,小泉。黎源并没有辜负我,是我妈。”
“我没懂。”
“黎源是单亲家庭,父亲在他小时候去世了。他母亲靠打零工把他供上了大学,人也老了,没有能力给他提供其他的物质帮助。我是个天性浪漫的人,我知道他穷,但是我认为物质是可以改善的,只要大家一起努力。他比我早一年毕业,在一家很好的公司当工程师,我也到处找学校面试,打算做一个音乐老师,我们商量着等我毕业就准备婚礼。”
“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可是跟你妈有什么关系?”
“还记得我从小就学习钢琴,后来考进音乐学院吗?”
“那是我妈的梦想。她让我学钢琴,进入中国国家交响乐团。”
我诧异地看着她,这样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她说。
(四)
“你不喜欢钢琴吗?”
“喜欢是喜欢,可是我现在做的工作和曾经梦想的相差不是很远么?而且你知道吗?我有时在怀疑,我一直以为的对钢琴的喜欢可能只是不反感,毕竟我擅长的就只有它。”
“可是你初中的时候就得了全国青少年钢琴比赛第一名呀。”
学校的招生宣传海报上总会有家瑜的照片,“全国青少年钢琴比赛第一名”、“13岁的个人演奏会。”那时她一头短发,文静可爱。
家瑜和我同班,由于身高相仿,我们成了同桌。每个周三晚上,她都不上晚自习,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去学琴了,然后伸出细长的手指在课桌上弹起来。
说到这里,少年的家瑜是似乎是富有家庭的女儿,多才多艺是人生标配。其实并不是,家瑜的父亲是滨江中学高中部的数学老师,母亲是初中部的音乐老师,母亲似乎在家瑜很小的时候发现了她的音乐才能,便立志要把她培养成一个出色的钢琴演奏家,吃再多苦也不嫌累,努力赚钱供家瑜学钢琴。
“当得知我要嫁给黎源这个穷小子后,我妈受了很大的打击。黎源去我家提亲时,我妈把我小时候上的新闻报纸、奖状找出来,告诉黎源,我经常向她抱怨我的梦想并不是当音乐老师。她希望黎源不要再耽误我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些事?”
“半年前。黎源拿到了卡内基梅隆的计算机博士学位,准备回国了,我们又断断续续地聊了起来。”
(四)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忙着赶一篇稿子,突然接到家瑜的电话,“小泉,麻烦你再当一次我的伴娘。”
“可是我都结婚了。”
“没有关系,黎源说一切照旧。”
挂了电话,我打开一次偶然发现的家瑜的树洞,曾经在我们的校园时代风靡的人人网,上面写着:
“我念念不忘的是,那天校园联谊结束后,你走到我面前,羞涩地说同学你弹钢琴真好听,可不可留个联系方式。你留一头板寸,白色的文化衫。满脸的真诚和不自信,我不知道怎么拒绝。
如今我仍是不懂,所以黎先生,余生请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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