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姐姐有些感慨:“感觉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你常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顺应天命。听天由命四个字,不像是你会说的。”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以前的我太固执,还是现在的我太软弱。这眼看着大秦要倒了,心里怎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明明小半辈子都扑上去了,却希望它坍塌的过程能慢一点。”
“你有想过大秦灭亡以后要干什么吗?”
我慢慢摇头:“君房是想让我跟他回瀛洲的,可我又不太想去;我也想过找个地方隐居,又不太甘心就这样消失掉。”我抬头道,“姐,要不我陪你经商吧,感觉这一块我还比较做得来。”
“你愿意来,我当然欢迎。可你确定这就是你想做的吗?”
“我也不知道,我没想过,真没想过。就是哪都不想去,不想留在风家,更不想和秦宫再有瓜葛,我平时也不去阴阳家走动。也就是你在这里,才有个说话的人。”
“你和流枫不是也挺聊得来?”
“那是以前。我总觉得我在这件事情上处理得不好。他不是普通的侍卫,说是朋友吧又很勉强。以前是一年见个一两回,没什么顾忌;现在天天放在身边,说实话我得在意他的感受。
从我卸任、他脱离奴籍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痛快。不是说他会来监视我,就是觉得压力挺大的。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要求,但如果我是君房,怎么可能不在意流枫的存在?”
“那你到底是喜欢哪个呢?”
“我跟君房的关系比较复杂,我和他之间有太多的可能性,总让人觉得是一段没有完成的感情,所以会去惦念,会承诺,会等待。但是没有他,我这二十几年的生活就太过寡淡了。也许一颗石子落在池塘里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可是,被风吹散的涟漪,总好过一潭死水。非要比的话,那肯定是喜欢君房多一点。”
“那,扶苏呢?”她谨慎地问。
“扶苏他——”我想了很久也只能这样形容,“是个好人。”
“你要是不愿意说的话也不必勉强。”
我摇摇头:“不,他确实是一个好人,不同于我认识的所有人。他太好了,我有时候会觉得害怕。”
“害怕?”
“一开始,我以为是怕他发现我没有那么好,后来我明白了那种感觉——你能想象,一滴黑墨水,努力地想要不把白墨水弄脏的心情吗?”
“好像很辛苦。”
“我也说不上来,有点羡慕,有点同情,还有点委屈。有一次我问扶苏,为什么喜欢我,他跟我说了一件事。”
他说:“我有一次看见你在窗下练字,有一只虫子爬上了竹简,你就从窗外拔了一片叶子,把虫子引上去,然后放生了。我当时就想,一个对蝼蚁都心存善念的人,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就是这么说的。”
“那你是为什么要放生那只虫子,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吗?”
我无奈道:“你们两个怎么都那么关心虫子,那种情况下难道不应该首先考虑书吗?如果在竹简上把虫子碾死,那我一整页就没法练了;要是它再卡进哪条缝隙里,我会忍不住把整本书都扔掉。”
清姐姐哭笑不得:“所以是因为洁癖?”
“往大了说,也可以说是关心的东西不一样,你们觉得虫子是活物,我却觉得字帖更珍贵一点。”我又补充了一点,“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我的字帖一般都是一些保存完好的拓片和绢布临摹的范本,如果是以竹简为字帖,那很有可能是扶苏的课业。他大概……误会我喜欢他吧。”
清姐姐偷笑道:“误会吗?可你刚才的表情明明就是害羞的表情啊。”
“那……他出身好相貌好又有贤名,还喜欢我,就算我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也是人之常情啊。”
“所以说,跟愚忠的人相比,更喜欢思想独立的;虽然立场不同,但是外在条件优越,还是可以考虑一下?”
我双手捂着脸:“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好好好,不提了。”
我把手放下来:“怎么就突然讨论到了给我找男人的问题?”
“你已经二十四岁了,青春不等人啊。再说,你以前把生活重心都放在了灭秦上,对于男女之事未免也太不上心了。现在国之将亡,风家也有了新的格局,你也应该有新的开始。”
“可我不喜欢那种一开始就奔着成亲去的,还是想从朋友做起,”我像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一样期盼道,“各自都经历一些事情,最后发现缘分就在眼前。”
“你这话是不是有些矛盾,既然一开始遇到的就是对的人,却错过了那么久,不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吗?”
“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相濡以沫,相忘江湖。”
“这不是《庄子·大宗师》里的话吗?你是要再嫁还是要修仙啊?”
“是你让我讲的,我认真说了你又不满意。不说了,我要去睡觉了,困死了。明后天还得进宫操持郑太妃的丧仪呢。”
次日我入宫交代了一些礼节,带人到蒹葭宫整理随葬物。
六年未归,如今人去楼空,我抚摸着那雕花的栏杆,半旧的纱帘,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路过我原来住的那间屋子,忍不住推开门看了一眼。虽然印象有些模糊,但桌椅摆设应该和我离开时无异。
“这间屋子没有人住吗?”
“回禀郡主,这间屋子可了不得。这里面原先住着的,是一对堂姐妹。妹妹许给了二公子,姐姐嫁给了长公子。说起来也是惨烈,这妹妹刚许给二公子,还没出嫁呢,就卷进了谋害宫妃的罪名里,被腰斩了;这姐姐倒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又有才学又会体恤下人,我们太妃也很是喜欢。十六岁嫁给了长公子,可惜没过两年就死了。太妃不让人动这间屋子,我们就更不敢住了,怕招晦气。”
我听她絮絮叨叨了这么久,吩咐道:“既然不住人,那就收拾出来,放点杂物也好。要是担心有什么鬼啊灾啊的,就请巫祝来镇一镇也就罢了。”
“是。”几个人赶紧去收拾了。我刚转身要走,听见身后传来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
我回头,一个宫女吓得赶紧跪在地上:“郡主,奴婢不是故意的。”
我慢慢走过去,用手帕包着,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拼在一起。是一只碧玉镯。
我回想了一下,这是阿姻许给将闾那年,郑妃托我转交的贺礼。阿姻下狱,将闾那边也退亲了,这镯子也就送不出去了,一直搁在柜子里,直到我也忘了。
我淡淡道:“算了,是我把娘娘的心意摔碎了,还留着镯子做什么?一并随葬吧。”
“是。”
我转身离开,走在秦宫的复道长廊里,忽然想起我跟娘娘说过的那句话。
——树欲静,而风不止。
那个风字,原来是字面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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