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子鸢一直对我避而不见,但我还是设法和她独处了一次。
“流枫的事情,我很抱歉。给纪家带来了麻烦。”
她看了我一会,忽然笑出来,我不言,她笑够了,慢慢敛了笑,目光是冷的,淡淡道:“反正那封信也是假的,不是吗?”
“假意隐瞒、故意揭穿,是利用我来引许夫人上钩,现在又跑来道歉,又想利用我做什么呢?一会真,一会假,反正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不是吗?”
她看着我:“你让我觉得很可怕,所以我也不想再跟你对着干了,你也不用觉得抱歉,”她又补上一句,“或者说,假装抱歉。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我们两不相见便是了。”她转头便走。
“子鸢!”我叫她,她却停住。
我轻叹一声:“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父母,给我取名叫做风齐?”
她不语。
“因为我们背叛了齐国。”我终于向她承认了这一点,“所以要将这份耻辱,刻在名字里。每呼唤一次名字,就赎去一点罪孽。”
她似乎有些动容,却冷冷道:“赎不完的。”
“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祈求你的谅解,只是想说,我们有着不同的立场,纪氏守护的是齐国,而风氏也守护着同样重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有什么事,是比国家还要重要的?”她问。
“我现在还不能说。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那我只能说,那个国家,姓田,不姓姜。“那么我可不可以,不去守护被偷走的东西?”
我深深地看着她,她终于避开了我的目光。
她看着别处,忽然道:“你不是把我当成一个傻子吗?怎么还跟我说这些?”
我知道她大概原谅我了,只是要个台阶下。“我从来没有那样想,那个计划里,我自己亦是棋子。恭喜你被许夫人看中了,我想我们我们以后还可以再见面。”
她转头看我,似是想问“你怎么知道”,又忍住了,大概是不想再被我当成傻子。我离开的时候还能感到她的目光在注视着我,应该是在思索,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很快和季丘搬到了藏书阁。
这几个人里,阿姻和子鸢不用管,元蘅只应敬服,栾瑾适时收拢,也就是这个小季丘需要我费点心了。
这种天真可爱的小女孩,要是在家里,一定是个宁馨儿,可是在宫里,最容易成为让人惋惜的牺牲品。
我每晚给她布置功课,她虽然不适合做事,却是个美人胚子,年纪小,性情可爱。秦王有十八位公子,把她培养出来,以后会有大用。
不过那也是要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我在藏书阁主要有两件事,整理和研读列国典籍,还有练字。
秦国大概把六国的图书都抄来了,我在稷下学宫都不曾见过这么许多。幸好里面的字我全都认得,有时章节有所散秩,文字有所磨损,我自己就试着根据作者的思想进行补充,也是一件颇费脑子又颇能长进的活儿。
我和季丘在藏书阁过的悠哉悠哉,咸阳却发生了好几件大事,先是秦王政登基,我本以为是循周礼,称为天子,他却另议尊号,称为“皇帝”。
“功盖三皇,德比五帝,秦王好气魄。”我如是评价道。
此时阴阳家也并未闲着,周为火德,秦代周德,正是水德。改年号,制定衣冠服色,符节法度。
这些事情,自然有的是阴阳家的长老去做、去考究,我想来想去,也只是写了一篇《天命秦考》呈上去。
大意是秦的始祖是颛顼,后代是伯益,伯益的祖父皋陶,制定刑法有大功,舜让天下而不受,禹让天下而不受,启让天下又不受,有“三让天下”之美德。
后来禹建立夏,商代之,周又代之,恰好三代,如今皋陶的后代嬴氏,奉行刑法,得到天下,正是天命圆转,再度归秦。
这篇文章在一堆引经据典的奉承文章里也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只是有两点正中要害。
第一,五德终始说是阴阳家所创,虽然广为流传,但比较复杂,甚至有五行到底是相生还是相克的分歧。我从“三让天下”写到“三代以后受天下”,就像说我把天下借出去又收回来一样,就通俗很多。
第二,世人说秦法,总说“商君之法”,对于嬴氏来说其实并不动听,我说秦法是“皋陶之法”,也就是说,秦人的老祖宗本来就制定过的法度,只不过商君完善了一下又给秦国接着用,自然很对宗室的胃口。
我拿了不少赏赐,被提拔到了藏书阁的副总管,虽然是虚衔,但是行事自由,俸禄优厚,还有每旬可以出宫一次的休沐。
我和羋灵约好在一家客栈见面,这家客栈的老板是风氏的属下,知道我们要来,收拾了一间僻静的上房,亲自端来饭菜就让下人全出去了。
我看他把门掩上,起身向羋灵跪拜:“初入宫时家兄未曾告知公主也在,是风齐唐突了,公主不计前嫌出手相助,不胜感激。”
我突然下跪,羋灵倒吓了一跳,忙把我扶起来:“我不是什么公主,不过和你一样,是个亡国之人罢了。”
我起身,诚恳道:“昌平君为末代楚王,姐姐为楚王唯一骨血,自然是公主。”
她笑:“这回不说什么憎之厌之的话了?”
我笑道:“还是要说。”我悠悠道来,“风齐口出狂言,令人怒之;不识抬举,令人怨之;辱慢先烈,令人憎之;前倨后恭,令人厌之。”她笑的前仰后合,我接着说,“公主不计前嫌,令人敬之;挺身相助……”
“好了好了,你可别编排我了,”她笑着打断我,“再加一句,油嘴滑舌,令人既爱之又怜之。”
我们坐下吃饭,以汤代酒,她敬道:“还有一事,当初寻簪之时,其实尚有怨气,打了令妹,虽然是作戏,也是为了泄自己的私愤。今日把话说开了,向妹妹陪个不是。”
“公主快人快语,本来就是风齐先失礼于公主,何况是作戏,舍妹和我都不曾怨怪,今日以汤代酒,我也向公主赔罪。”
我们一饮而尽,相谈甚欢。
“如今妹妹当上了一方主管,要出宫便容易了,我将尽快安排妹妹与叔父见面。”
“公主好意,风齐心领了,但是现在无论是我还是任先生,都不宜太过招摇,我在宫中一切安好,只等合适的时机。反倒是公主那里……”
“你别总是一口一个公主,太生分了,说句见外的话,我也并非是你家公主,我叫你妹妹,你唤我姐姐便是。”
“好姐姐,我来宫里时间虽然短,但还有些余地,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姐姐尽管开口。”
羋灵神色黯然:“我不愿在表哥那里,又做不来伺候人的事情,还总疑心身边有监视,就请郑夫人把我送到伎乐坊,主管歌舞,那里有华阳太后的人,比较照顾我。”
“那倒是个好去处。”
“整天吵吵嚷嚷的,还不如你那里清闲。”
“我倒恨不得跟姐姐换呢。”我笑道,“姐姐可还记得,风家在齐国是做什么的?”
羋灵掩口笑道:“这才真是巧了。”
“秦王登基,国泰民安,自然也要歌舞升平,我回去便叫家里整理几套歌舞出来姐姐先排着。”
她答应下。我感慨道:“我们这样的人啊,要出头总得走正道。少牵扯一个是一个。”
“是这个道理。”
日色将晚,杯盘磬尽,我让羋灵先走,唤来老板交代了些歌舞的事情,阅览了一下最近各方的情报。又采买了些笔墨竹简,便回宫了。
羋灵知道我在练习书道,又送来一些上等字帖并棋谱。我后来也把整理的歌舞和一些诗文摘抄送去,两边都是从风家来往,并无人知晓。
我练习书法有小成,复又捡起棋谱,自己摸索好歹能看懂些,只是苦无对手,纸上谈兵。
我想起许妃说的“我们秦宫竟出了个女圣人”,便想,这藏书阁里,未必没有藏龙卧虎之辈,昔日老聃便为周王的藏室吏,我在秦宫修养,也选在这精华荟萃之地,若真有贤者隐士流连于此,岂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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