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回家，发现家里下起了大雪，马路上也是白茫茫一片，又驶过那条路口，果然天地间所有都是白色，只这个路口有一块终年干净的马路。它像一块黑色的补丁，奇迹的是不染纤尘。
我就猜测会在不远处碰到他，这是一个大上坡，他拉着一三轮车废品，白色的泡沫板上还摞着一袋袋的塑料瓶，牵车的两条大狗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弓着腰，像奋力挣扎的虾子。尽管这么努力了，那三轮车还是像蜗牛一样缓慢前进。
我停下了车，哈了口气，使劲把老黄牛一样的三轮车推过了坡，他一脸惊喜的看向我：“谢谢啊小伙子！”
我对他笑笑：“您刚刚去扫路了？我刚路过，那块路真干净”，他也对我笑笑：“是啊，我是去告诉我儿子，在地下也别忘了吃饺子...”
他叫老黄，一年365天，他一天不落地去那个路口，把那块补丁一样的柏油马路扫干净。一开始我还会抱怨：“只扫这一块哪能彰显道德高尚啊，干脆全扫了多好”，我妈拍了我一巴掌：“别瞎说，他儿子死在那块路上，还是他亲眼看到的。”
老黄10年前是国企的职工，她妻子是高中教师，两人只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参了军。那天老黄接到儿子电话，笑嘻嘻地说他马上就到家了，让老黄多做几个好菜，爷俩好好喝上一顿。老黄一听，儿子已经退伍转业回了地方，值得庆祝，这小子自参军以来两三年都没回过家了，我得好好给儿子做顿好吃的！他跟妻子打过招呼就出门了，妻子见他喜笑颜开的样子无奈地直摇头：“这爷俩...”，她手里还擦拭着儿子刚参军的照片，英武极了。
老黄挎着菜篮子，手里拿着一瓶好酒，遇见红灯他停下来刚好检查啥忘买了：“豆角，羊肉，鸭子，西红柿，土豆...”
“爸——”
老黄一路支愣着的耳朵一下就听出这是他日思夜想的臭小子的声音，他忙抬头，他儿子一身松枝绿，站在马路对面咧着一口大白牙，老黄一下子笑出声：“你个臭小子”。
老黄焦急地看着红灯，咋还不绿啊，20秒，19秒，18秒...“哎，你看那个孩子，追什么气球啊，快回去”
“快回去！”
“孩子家长呢！快把孩子拉回去”
“哎哎，来了一辆大车，快！快啊！”
马路两边乱成了一锅粥，老黄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模模糊糊好像听见一个孩子追气球追到马路中间了，好像还来了一辆大车。不知为何，老黄心里一慌，冲到人群前面。
他还没站定，就看见那身着绿军装的身影，向那孩子冲去，大货车丝毫没减速，快速地向他们开过来，来不及了！已经有人尖叫出声，有人已经捂住眼睛不忍心再看了。老黄眼也没眨，他就看着，儿子把那孩子狠狠的推开，自己被大货车撞飞，像流星划过那样，飞地很远，然后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刺眼的红蔓延开来，老黄甚至看见儿子艰难的转过头找寻他，看见他以后咧嘴一笑，还举起了大拇指，那被血染红的脸上有说不清的得意，好像在说：“爸，我做的好吧”...
老黄一瞬间笑了出来，这臭小子，这臭小子...
“啊——我的孩子——”，对面传来年轻妇女的尖叫，是那追气球孩子的母亲。老黄菜篮子和手中的酒齐齐落地，清脆的声音在噪杂的环境里被掩埋了，老黄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儿子身边的，他拿起儿子的手，那只举起大拇指的手，对着儿子闭上双眼还在微笑的脸轻轻说了声：“做的好！儿子！做的好...做的好...”，老黄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
救护车来了，他们把老黄的儿子抬上车，车上他们把那身染血的松枝绿解开，随行的医生问道：“他是军人？”
老黄捂着脸点头，医生悄声说：“怪不得...”
“医生，没心跳了！”
“我来！”
老黄的儿子没能救回来，英年早逝，享年27岁。有人把老黄儿子救人的画面拍了下来，“最美兵哥哥”，“最美军人”，“见义勇为的好青年”......各种头衔都在往老黄儿子的头上砸，各家媒体争相报道，他们想方设法的想要采访老黄夫妻俩，老黄一直不肯见。最后市长都来他们家拜访，老黄无奈只好接待了他们，没想到随行记者还是采访到了老黄夫妻俩。
“我们都知道英雄是含笑九泉，但没人知道他竖起的大拇指是什么意思，您能讲给我们听听吗？”
老黄脸色灰白，再一听到儿子竖起的大拇指，他整个心脏狠狠一疼，老黄看了眼妻子，妻子对他点点头，他长叹了口气：“我很少夸他，从小就告诉他要做一个男子汉，顶天立地，见义勇为...”
记者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满意地点点头，她好像是看到了皆大欢喜的场面一样：“黄先生，现在被您儿子所救的孩子的父母正在门外等候，他们想向您表示感谢...”
“不用了！”，老黄像被激怒的疯牛，把半开的门狠狠合上：“叫他们出去！我们不欢迎他们！”
老黄的妻子掉着眼泪：“老黄...别这样”，老黄不听，他完全被激怒了，大喊着：“要不是他们不看好自己的孩子，我儿子会死吗？会死吗！去他的感谢！去他的英雄！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叫他们好过了？这是我儿子的一条命！他的感谢能让我儿子活回来吗？！”
记者忙劝：“黄先生，人死不能复生，况且您儿子也是见义勇为，您应该接受他们的感谢...”
“你别在这说风凉话，死的不是你儿子，你怎么可能懂！你们怎么可能懂——”，老黄跌坐在沙发上，捂着脸无声哭泣嘴里还念着：“你们怎么可能懂...”
老黄的妻子把他们都送走了，坐在老黄身边：“老黄，你别怪人家孩子那家人了，是咱儿子自己愿意去救的，你看他走的时候还在笑呢！他是高兴的，你不是一直都跟他讲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看他做到了...”，妻子笑着流泪，怀里还抱着那张儿子刚入伍的照片。
老黄嚎啕大哭起来：“我是怪他们，怪他们只顾着吵架不好好看着孩子，让咱儿子白白死了。可我更怪我自己啊——我为什么要告诉儿子让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情愿他做个窝囊废，只要他活着，什么都好啊——我怎么这么没用！是我害了儿子！是我害了儿子啊！我情愿死的是我！”
儿子的死叫老黄夫妻俩齐齐白了头发，老黄妻子虽然一直安慰老黄，对待那家人也一直和善，可老黄不止一次的看见妻子抱着儿子的照片哭的上不来气。老黄妻子每天都会出去一段时间，起初老黄以为妻子是出去散心，后来老黄起了疑心，偷偷跟在他妻子后面。他发现妻子拿着把崭新的扫把，走到叫人心碎的路口，默默地把儿子倒下去的地方扫得干干净净，他心里大恸，默默离开。
妻子还是没能承受得住儿子离世的打击，住进了医院，医生说是胃癌晚期，已经没救了。老黄一点也不相信医生的话，他不能再失去妻子了。他带着妻子四处求医，每一家的诊断都差不多，老黄不死心，他像魔怔了一样，带着妻子化疗。渐渐地他们的存款用完了，老黄就借；朋友都借的差不多老黄就把房子卖了。他每天也不去上班，就搬着把小马扎坐在妻子的病床旁边。
每次妻子化疗时疼痛地喊叫出来，他隔着房门对上妻子请求的脸，老黄躲开了，内心酸痛难忍，他还是对自己说：“我不能失去妻子。”
医生说化疗只会增加他妻子的疼痛，不会起什么疗效，请他善待自己的妻子，听听她的诉求。老黄的妻子也请求他：“老黄你让我回家吧，化疗又费钱又疼，我快受不了了，老黄...”
老黄还是不听，他不能失去妻子了，儿子老黄已经无能为力，妻子他一定要救回来！
那一天老黄的妻子再也忍受不了化疗的疼痛，趁老黄不注意跳楼自杀了。老黄看见妻子摔得血肉模糊的脸，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这回，真的是自己害死了妻子。
老黄抱着妻子的墓碑，温柔的笑着：“对不起啊，让你受了那么多罪，现在你也可以解脱了”，他为妻子放下一朵百合花，“我现在也想明白了，生死有命，人是要认命的。我也不怪那家人了，毕竟那是咱儿子的命。但，我不想叫别人忘了咱儿子，他是个英雄，别人不记得，他爸有责任让别人知道，他是他爸的骄傲！”
老黄很快到了退休的年纪，他风雨无阻清扫那块儿子倒下的马路。他为给妻子治病把房子卖了，没有居所，老黄干脆住到了废品收购站；尽管已经退休了，欠下的那些钱他还是要还的，老黄就靠收废品慢慢还钱；他觉得太孤独，又养了两条大狗跟他作伴，每天跟他出去收废品，爬坡车重的时候，那两条大狗自觉地当先锋；每天老黄扫儿子倒下的那块路时，两条大狗就安静的站在他旁边，老黄说，就跟儿子在身边似的。
我回到车里，慢慢开回那条路，又被雪盖上了。我拿出后备箱里的扫把，静静地把那块英雄倒下的路打扫干净。
有路人拿着扫把来了，“啊呀，被你这个小伙子抢了先，好吧，我把旁边扫扫吧...”
你看，还有很多拿着扫把的人来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