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骂骂咧咧与甩锅砸盆,依旧没有阻止得了母亲做豆腐,直到我去县城读高中,母亲才真正下定决心不做着劳什子苦活。
初三中考,我的分数刚好达线县高中,而且是全乡唯一,这在小小的村庄引起一阵轰动。
我尽管感到有些意外,但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奋,因为我本性混沌,对于未来,从来不曾设定什么远大的理想与目标,我甚至没有想过有一天要脱离庄稼地,我未来的人生也许就是重复父母走过的足迹,我之所以肯学习,最大的动力来源于好面子,因为落在别人后面会让我感到难为情。
同样,我也没有从父母和哥哥嫂子的脸上看出太多的喜悦与激动,不像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喜极而泣与老泪纵横,一切如常,他们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不曾对我有特别的表示。
不得不说,我还是很懂事,从小到大,我都是自觉自愿地打箔子编蒲包,基本不需要母亲在身后唠叨与催逼,我也很少乱花钱,我行为的最大公约数就是不想惹父母着急与生气。
我揣测去县城读高中要花很多钱,于是,在我16岁的夏日深夜,告诉母亲不想读书了,母亲正在弓腰推磨,手上顿了顿,才说不读就不读吧,回家一心一意地帮助做豆腐。
我正在给磨眼喂豆子,一听说继续做豆腐,像是被马蜂蜇了,立刻蹦了起来,大声叫喊打死也不做豆腐,我情愿去要饭。
母亲平静地说,不做豆腐,光光打箔子能苦多少钱?那就给你学个手艺,裁缝,剃头(理发),都不丑。
我不作声了,暗自思量,学裁缝与学理发,哪一个更好呢?突然间想起纺织女工 ,我脱口而出,姆妈,我想去益林纱厂上班。
我有个同班同学,她父母在乡医院上班,把她初中没毕业的姐姐弄去益林纱厂上班,她姐姐再来学校看妹妹时,穿着靓丽的连衣裙和油光水滑的皮鞋,同学把她姐姐围在中间,兴奋地问这问那,众人艳羡的目光给她姐姐身上镀上一层闪闪发光的釉彩。
母亲停止推磨,气喘吁吁地捡起木凳上的半截香烟,重新点上,吸了一口,说纱厂是国家单位(母亲把国营说成国家),公社干部人家的伢子才有资格进去,我家是农民,我就是天天跪下来求人,把膝盖当路走,也没得本事把你弄进纱厂。
我知道自己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也就随口一说,怎么可能不晓得农民跟干部之间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
小街上,我帮母亲卖豆腐。我的英语老师,也是学校校长,走到豆腐摊,恭喜母亲我考上了县高中,母亲不吱声,我无喜无忧地说,不上学了,准备回家做豆腐打箔子。
孙老师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半晌,用手指了指母亲:老奶奶呀,你这个思想真落后,多少人想考考不上,你居然让江二丫停学帮你做豆腐,亏你想得出来。
一向能说会道的母亲,支支吾吾,红着脸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没有跟孙老师说清楚,其实是我自己不想上学。
第二天下午,孙老师又特地来我家,把我从石磨旁边拉开,直接说母亲是死脑筋。母亲赔着笑脸,给老师点上一根烟。
母亲不是不想让我读书,只是在她眼里,县城是遥远的大城市,读书三年的吃用开支要花费多少钱,母亲心里没底,她担心我重走三哥当年走过的老路,复读几年,天天吃咸菜糙饼。
孙老师跟母亲唠叨了半天,母亲终于坚定了让我继续读书的念头。
实话实说,高中读与不读,我真是无所谓。于是,我就跟母亲提条件:要我读高中,你就不能再做豆腐,否则我不去。
姐姐指望不上,我又不在家,母亲就少了一个推磨的帮手,那样,母亲肯定更辛苦,更着急,也更容易发脾气。
开学前一星期,母亲终于答应我。
父亲、哥哥、嫂子、姐姐和我,为阻止母亲磨豆腐,跟她争吵了无数次,都没有达到目的,这次为了我继续读书,母亲放弃了原来的坚持。
开学了,我背着被子和蛇皮口袋去了县城,这是我第一次离家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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