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菜地

家门口有条双向单车道的柏油小路，路两边的水杉直插云霄，如列队的战士般整装待发，粗者几围，气宇轩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种下，快半个世纪，如今依然勃郁葱翠。夏季，成就遮天蔽日的林荫大道，深秋乃至初冬，可享温暖炫目的水杉红。每次回去，都喜欢在这树下散散步，乡村小路，车辆不多，还算安静。

门口这一段路，东西走向，我家坐北朝南，位于路北，隔着面十多米深的大场地。紧贴着马路南的路基下，一条敞开式的大排水沟。水沟往南是一大片水蜜桃园，约摸五六十亩。桃园再往南，是连片的厂房。

四十年前，路两边都是大片良田，一年两季，一季小麦或油菜，一季水稻。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乡镇企业的崛起，农民的田地慢慢变成厂房和商品房，剩余的土地也一一被流转承包，转种蔬菜或水果。现如今，水稻田变成大面积的白色大棚，大棚葡萄，大棚蔬菜，明晃晃的格外刺眼，一如大漠戈壁满目苍凉。而农民也都告别了土地，一转身变成了工厂上班的工人，也有经商的商人，办企业发家的企业家等……不一而足。

为追随好的教育资源，为了下一代，村上大多数年轻人选择进城买房定居，乡下只留下年迈的父母守家，守着几亩薄地，故土难离。

如今，虽说仍是农民，却是不再种田的农民。每家每户现唯独留下的，就是边边角角的自留地，种点小菜自足而已。即使如此，还有好多零散田地抛荒着，没人打理。

“这要搁从前，会被人戳脊梁骨骂的。”妈妈每每看到会不无心疼地说。如今也是见怪不怪，见多，也麻木了。还有好多企业占了土地，做了硬化，为应付无人机航拍检查，连夜拉土覆盖，如此欺上瞒下之种种，不胜数。

我家也仅剩一点菜地，在我家东五六十米，路北。这块地足半亩余，原是块秧田，后来没了水稻田，也就成了菜地。如今妈妈虽还在努力侍弄着，但妈毕竟也七十多岁了，劝她别种或少种，她不听，看到田地撂荒她心疼。万一哪天妈能想通，不再种了(一般不可能，除非种不动），仅剩的这一点点菜地也只能暂时撂荒。除非等我退休后回乡下住，种点菜，种点我喜欢的花花草草，余生，回归我的田园，我的乡土，躬耕稼穑，不亦说乎。

十几年前，父亲走后，也曾为了让妈不再辛苦种菜，我就有意识地想将菜园变成花果园。当时种了两棵腊梅，两株桂花，还有一棵桔子树，两棵桃树，一棵枣树，还有几竿翠竹，几株荷(菜地里，我挖了一方约摸七八十平的小池塘）。小池塘临水的一小角，种了点金针菜(即萱草花）还有点水生鸢尾。

因为是菜地，树苗们长势极好，没几年就绿树成荫，花果飘香。一到夏天，满塘的荷花开了，在堂屋吃饭，也能闻到那醉人的荷香，感受到阵阵清凉。真的是满池碧叶红菡萏，风送荷香紫簟凉。

然，美则美矣，树下的菜却因得不到阳光雨露的滋润，而毫无生气。于是，在妈妈的一再剪修下，我的树们只剩下可怜的一两枝朝天枝，甚至被“剃了光头”。最后，这些花树果树也无一幸免地惨遭扼杀。于是，我的这些花花果果，也被妈妈一一清理，铲除。不想让妈太辛苦的初衷也没达成。甚至那一塘荷，也差点遭殃，因为荷塘里有小鱼虾，常吸引得路人偷偷地捕捞，菜地里的菜便遭了殃，踩得东倒西歪。我便在塘里放了两条黑鱼，终于保住了我最后的一池碧荷。

花和菜，终不能相安，妈妈最终只选择了菜。妈妈向来不爱花草，在她眼里:“花草好看不好吃，还占地，终是”银样镴枪头”。只可惜了我那两棵已有碗口粗的腊梅树，也惨遭厄运，唯有心疼。

当时，的确在心底里深深埋怨过，甚至还偷偷流过泪。

梅树何过？为何要遭此灭顶之灾？只因她长错了地方。抑或长在危桥水畔，或荒村野径的大自然里，虽历尽风雨，却可自在生长，安然无虞。更是我的不该，既然不能好好守护，当初为何要将她们盲目种下，如今，她们正值盛年，却被无情地剥夺了生命。只怨我当初思虑不周。

然而，如许菜地当真就没梅的容身之处吗？不尽然，只是取决于人之好恶，一念之间。这便是你若爱，想方设法也会给予其生存空间，并好好呵护她。你若不爱，当初就不该触碰，我的行为本就是无声的承诺。为何要伤及无辜？看到你一堆枯骨散落路边，心在滴血！

荣，你无言，只顾蓬勃生长，自散清芬；枯，你无言，独自默默承受。会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唯有人类，人们会随心所欲地按照人类自身的需求及好恶，而“草菅木命”，然草木无言……

只是凛冬的菜地满目萧瑟，再无暗香浮动。我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我，永远一厢情愿地努力美化残酷的现实，只为不让生命历程过于狼狈和逼仄，不让自己的生活过于单调而无趣。但，追求美好生活的路上，家人间的志同道合，何其稀缺，故尤为珍贵。竟然想起父亲，是的，想起父亲，鼻子一酸，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但站在妈妈的立场，四季青翠欲滴的时蔬，才是她内心最大的丰盈，叶上那晶莹剔透的朝露或雨珠，才是她最浪漫的诗意，家人吃着她亲手种出来的可口饭菜，才是她最大的满足和幸福所在。想到此，我也就释然了，那就随她去吧！

父母的大半生，太苦了。毕竟他们那一辈是真正受过苦，饿过肚子，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一代。吃过糠菜团子，麸皮饼子，甚至挖过草根，比如茅草根，还有一种玻璃草根(吃多了会头晕）。

对于如今的生活，妈妈特别知足，特别惜福。总关照我要宽厚，常记人好，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

如今，我也慢慢地理解了妈妈，那就由着她吧。她喜欢种菜，就让她种吧。惟愿母亲的有生之年，过得舒心，顺心，开心！

初夏时的小路 清明后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