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卿
白月光草原上的帐篷前总是搭着烤肉架子,男人们牵马放牧,女人们煮好酥油茶放在茶壶里,香味冲出壶嘴绕着他们的腰身儿转来转去,最后冲进小孩的鼻子里,然后勾起馋虫,缠着妈妈讨要一大碗,一点一点,一口一口,能喝几个小时。
我和苏依就想过这样的生活,从小就像。那时候我赤着膀子趴在马背上,从苏依门口路过,她穿着青花图样的白底藏袍,腰间围着布搭子,同样是白底青花,里面总是装着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透明的石子;洗干净的小羊角;她爸打狼敲下来的狼牙。
那时候她帮家里喂马,细细白白的小胳膊连着胖胖白白的小手,手里拿着干草料,一边往马儿嘴边送,一边念叨:“马儿吃饱饱,牧场疯跑跑。”她的声音也是一样,细细白白,她当时背对着我,我心想这么甜美的声音该长什么样子呢?
许是马儿走进了,马蹄发出不重不轻的声音。她回过头看我,她可长的真好看,圆脸翘鼻,大眼睛满是疑问,她放下草料,拍了拍小手,朝我走来,我一时慌了神,马鞍子像裹了油,我掉下去了,草地很硬;她停在我面前,手扶着我的肩膀,又很软。
事隔多年,每每看到草原上有小女孩从我眼前经过,我都会想起苏依。
我在家里躺了三个月,苏依每天都来,给我带她自己做的奶糕,那时我才知道她家和我家大人都认识,还是关系不浅的朋友,于是,我们也成了朋友,成了关系不浅的朋友。
那几年我很注意自己仪表,再也不光膀子,穿着妈妈做的藏袍,干净,带着酥油茶的香味,她会围着我的新衣服打转,围着我打转;闻那股酥油味,观察衣服上的针脚,哪处该密,哪处改松。
我问她:“你看什么呢?”
她回答:“阿妈说到了我这个年纪,该学针线了。”
我又问:“学针线干嘛?”
她回答:“给自己做衣裳,给男人做衣裳。”
我听见我呼吸沉重了几分:“给我做么?”
她停下看着我的脸,抬起头,我能看到她衣领上的针脚,此刻扎到了我心上。
她笑了:“我嫁给你就会给你做。”
以后她还说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只这几句,等她走了,我记在本子上,记在脑子里,记在心里。
我那时总爱从学校老师那儿淘换小说,青春期对这些很是懵懂,许是老师在我本子上看到了那几句话,那几句朦胧的欢喜。
他拍着我的肩膀:“恋爱了?”
我怪不好意思的:“没,那是我妹妹。”
他点点头:“乱伦不好。”
我气急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不是亲的!”
他笑了,恍然似的,眼光飘向远方,半晌。
他说:“青梅竹马,先下手为强,要真喜欢,就别放手。”
当时我想,我是真喜欢,为什么要放手。这句话成了我心里的种子,慢慢发芽。
大人们都说苏依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孩,谁娶了就会光照全家,这时候他们就会半开玩笑的跟我说:“伢子,把严了你妹妹,别让别人抢走了。”说完,他们都笑了,我也笑了,苏依妹妹低头跑开,我能看到她也笑了。
日子真好,我们经常坐在帐篷前面生火,上面烤肉架上放着羊腿,孜然咸盐在火光中洋洋洒洒,油水滴在火中噼噼啪啪,我用刀子把肉一片一片割下来,一片给我,一片给苏依。
吃完肉喝完茶,我们躺在草地上,风把我们身上的多余味道吹散,只剩我和她的味道,我会猛然转头看她,她的脸慢慢出落成瓜子脸了,睫毛上盛着月光,鼻子和小时候一样翘。这时候我就想,苏依长大了,我的苏依妹妹长大了。
“苏依,你能嫁给我么?”
我嘴巴比我脑子更加性急,她眼里出现了迟疑,似乎早就知道我心心念念的是什么,是她,还是她。
“我,听我阿爸的。”
她闭上眼睛,像在回忆什么,又像在挣扎,眉头皱,眉头松,拽着我的心弦,扯着我的神经。
“我明天跟叔叔说。”
我坐起来看着她,目光虔诚。
她叹了口气,我突然觉得,我离她好远,隔了好几个大草原都看不到她内心的湖泊。
第二天我如约去了,苏依爸爸皱着眉头把我送走,他什么也没说,一根一根的抽烟,熏的帐篷里烟雾缭绕。
过了几天,我爸妈带回一个消息,苏依要嫁人了,是外地人,还是富商,他想娶一个藏族姑娘。苏依爸爸欠债很多,又爱赌,他,把苏依卖了。
我那晚去找苏依,要带她私奔,她正好又穿上青花袍子,腰间围着布搭子,我一时看愣了,分不清这是现在,还是过去。
“我们走不了,我也走不了,阿爸说我走了,他就去死,他死了,阿妈也会去死。”
苏依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平静,没有看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看我,但这几句话扎的我心疼,我说苏依,你是个女孩子,你不是货物。
她还是没有看我,她从布搭子里拿出些东西,很旧了,有时光的味道。
“我第一次学走路被石头绊倒,这就是那块石头,阿妈说那块石头很好看,她要帮我收起来。我最爱的那只小羊是我喂大的,它病死了,我求阿爸不要吃它,阿爸答应了,把它的角洗干净给了我,然后我们一起把小羊埋了。我看到有个小孩子脖子上挂着狼牙做成的项链,吵着问阿爸要,那天阿爸去打了狼,死狼扔在我面前,阿爸问我要哪颗牙,却不管自己同样受伤的胳膊。”
我听着这些话,不由得想起我的老师,此时我似乎也露出那样的眼神,遥远,沉闷,我想,我要抓不住了。
突然她转身,抱住了我,我能看到她衣领上密密的针脚,此时都扎在了我心上,疼。
那是我第一次抱她,抱的很紧;那也是我第一次吻她,衣衫半解,我情动,她也情动。终是没做到最后一步,她在我怀里哭了一晚上,当天晚上很潮,我的衣服很湿,我分不清那是露水打湿的,还是她哭湿的,如果是哭湿的,那她一定很伤心,和我一样的伤心。
她走了,她把我介绍给那个老板,说:“这是我哥。”
我拿着她的布搭子,看着我的月亮被乌云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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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我老师面带感慨问我,老师不做老师之后做了生意,越做越大,却还是单身,我浪迹天涯给人做藏语翻译的时候又重逢了老师。
“后来我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去寻她,苏依变得面黄肌瘦,我问她过的不好么?她捂着心口,说,很好。”
“其实我知道,她不好,她男人夜夜笙歌,她什么也没有,没有草原,没有帐篷,没有酥油的香味,没有我。”
“我当时让你别放手。”
“谁能抓住月光呢?”
“其实我没告诉你下半句,要喜欢,就别放手,不然会苦一辈子,夜半无人咽口吐沫,都是苦的。”
老师也很有故事啊,我笑笑。
“我尝到了,尝到了。”
后来,月光在指尖溜走,乌云变成了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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