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观点,唐代诗人中有四座高峰矗立——李白、杜甫、王维和白居易。
这四人中,历代人各有所爱,也有好事者喜论短长。四人之高恰如日月星辰,朗照今古,不以某些人的抬举或者某些人的贬斥而影响其绚烂,尘沙雾霾过后,光芒依然如昔。
近日读到了一篇有关李白与王维争风吃醋的文章,作者尽展其浪漫而卑劣的想像,把王维、李白和玉真公主拉扯在一起,简直动用了现代“八卦高手”垢谇谣诼的所有手段,让两位襟怀坦荡的大诗人覆诟蒙羞,故太史叨叨令认为,有必要征引古籍,以正视听。
谣传也有源头,让李白和王维争风吃醋的源头也很无厘头。有人看到李白和王维同岁,又一起在长安共过事,但两位著名的大诗人之间竟然没有任何的酬唱应和之作,就认为他们一定有矛盾,而矛盾的根源无从捕捉,就想当然地“设计”出了一个女人,这个不幸的女人即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妹妹玉真公主,而他们之间“不清白”的起因是李白和王维都给玉真公主写诗了。
好,那就先从两人的诗作说起。
王维的诗名为《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抄录如下:
“碧落风烟外,瑶台道路赊。
如何连帝苑,别自有仙家。
此地回鸾驾,绿溪转翠华。
洞中开日月,窗里发云霞。
庭养冲天鹤,溪流上汉查。
种田生白玉,泥灶化丹砂。
谷静泉逾响,山深日易斜。
御羹和石髓,香饭进胡麻。
大道今无外,长生讵有涯。
还瞻九霄上,来往五云车。”
首先这是一首应制诗,意谓奉天子之命在应酬宴会上对御制诗的唱和。这首诗总体并不亮眼,在王维的应制诗里算不得上品,王维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写这首诗的时候,大致在天宝三年,即744年,时任左补阙的王维已经44岁,唐玄宗和妹妹感情甚笃,带着一批文采斐然的近臣浩浩荡荡到公主的别馆来游玩,兴之所发,大家一起即情即景,写诗为乐。
王维和李白都出生于701年,而玉真公主出生于692年,比他们俩都大9岁,此时的公主已经是53岁的“高龄”了,如果说在妻子亡故之后即洁身独居十几年的王维通过此诗想与公主暗通款曲,真让唐玄宗和一帮诗人们的笑掉大牙。
开元十八年,即730年,李白第一次来到长安,参谒宰相张说,很不巧张说病重,乃结识其子张垍(jì)。经张垍介绍他寓居在终南山玉真公主的别馆。李白当时确实也想走一走玉真公主的路子,于是写了一首《玉真仙人词》: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飙欻(xū)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在“八卦游魂掌”高手的眼里,笔者应该很无能,因为从这首纯属描写玉真公主道行的诗里,睁大眼睛也找不到“直接大胆地表露对玉真公主感情”的任何暗示。而且很不幸,李白当时还没有什么影响力,他根本也没见到玉真公主,玉真公主甚至也没有见到他的诗。如果公主此时与李白相遇,并对他青眼相看,那他就不会又留下一些很惆怅的诗作,失望地离开长安了。
所以,从这两首干净的诗作里,简直用显微镜也找不出任何咸湿的东西。两人为“情敌”并用“诗作传情”之说可以化作一阵袅袅的轻烟散了。
接下来,说二人与玉真公主的交集。
先说王维到公主府里去弹琵琶,中状元是公主给帮忙的“传奇”故事。这故事溯其源应该来自唐代河东人薛用弱写的《集异记》,但必须大声强调三遍的是,这是一本传奇小说集!是一百年后王维的这位小老乡的创作,有无史料价值,不需赘言。
另有与薛用弱同时代人郑还古所作之《郁轮袍传》,后来被明代人演化成了杂剧。里面写的正是王维如何用一把琵琶演奏《郁轮袍》而吸引公主,再献诗得公主青睐,于是公主出手,拿掉了原来内定的状元张九皋,力推王维“作解头而一举登第”。
故事说起来有鼻子有眼,但是在709年,开元名相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先生已经明经及第,他怎么可能在721年又到京兆府应试?所以王维求公主推举一事本就捕风捉影,此一击即可破之。
更何况,王维既然已经得到了岐王李范的赏识,为什么还要另辟蹊径去打扰已经正式出家十年的玉真公主?这根本于常理不合。
要知道,岐王排行老四,他的三哥李隆基当年发动“先天政变”,诛杀太平公主的党羽萧至忠、窦怀贞等人,李范一直是哥哥的忠实跟班儿,是立有大功的,他才是实力派。要提携王维,岐王还得领着他去拜谒玉真公主,这是怎么用小脑想出来的?
所以王维除了跟着皇上去公主的山庄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再与公主有没有过交往还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更何况,公主是道家,王维崇佛,各自清净修行,哪里来的那么多是非?
再说李白第三次进长安是12年之后了,公元742年,即天宝元年,是玉真公主的道友元丹丘将李白多年前撰写的《玉真仙人词》呈上,玉真公主才见识了李白的诗才。但玉真公主有没有举荐李白仍然两说,李隆基汲取了武后、韦后和太平公主的教训之后,应该不会允许女人再度干政。在《新唐书》里记载是太子宾客贺知章高度欣赏李白,“子,谪仙人也!”于是,“言于玄宗,召见金銮殿,论当世事,奏颂一篇”。玄宗很高兴,赏他当了一个供奉翰林。
李白就是如此进入政界,有没有见过玉真公主的仙颜都不得而知。他当了三年窝囊的宫廷诗人,不想再被呼来喝去,其实主要还是觉得一腔抱负无法施展,后来终于决定“仰天大笑出宫去”,本仙不伺候你们这班俗人了。
这段时间,王维确实是在长安为官,还在当他的从七品的左补阙。至此,最大的一个疑团已经可以迎刃而解,两个人在长安共事的这三年时间里,玉真公主已经悄悄长到了54岁!
再也休说两位大诗人为了她而争风吃醋,遗人笑柄。大家可以哈哈大笑,拍拍手散了。
不,还不能散,在这里还得郑重为玉真公主正名。
唐代是有过几个骄奢淫逸的公主,但想当然的把这种性格嫁接到玉真公主的头上来,至少是不厚道的。
公主在景云二年即公元711年,“于大内归真观中,诣三洞大法师金紫光禄大夫鸿胪卿河内郡开国公上柱国太清观主史尊师受道”。就是说,公主在她20岁的那年就正式出家了,而且公主的出家并不是玩花活虚招,可谓道心坚固。
天宝初年,公主恳切上书请求辞掉自己的封号,要把封地还给公家,自己潜心修道。
唐玄宗表示反对。公主说,不想白吃百姓的租赋,放弃这些富贵,为的是求增十年寿命。玄宗哥哥这才应允,遂削公主号、归还家产。
给这样一位虔诚修道的公主身上泼污水,良心上也得过得去?
最后还得说说一个疑问,那为什么李白和王维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的痕迹呢?
如天宝二年,诗人王昌龄、裴迪、王缙等人约王维游长安青龙寺悬壁上人院并一起赋诗,这一次游玩,大家为什么不叫李白?
天宝三年,贺知章向皇上提出辞职归隐得到允诺后,约了一大批文朋诗友举行告别晚宴,李白到场,王维缺席了。
这里可能要涉及到信仰问题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李白和王维的身上应该表现得泾渭分明。
《旧唐书》:“维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信佛的王维始终过的是苦行僧一样的生活,“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
妻子过世之后,王维矢志不娶,“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他死之后,把经营几十年的辋川别业舍为寺院,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再看狂放不羁的李白,年轻的时候“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不喝酒的时候就去求仙访道,“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据《新唐书》载“白晚好黄老”,到了老年更是一心向道。天宝四年,李白在齐州(济南)的道教寺院紫极宫走上法坛,从高天师手中接过朱笔写在白绢上的“道篆”,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道士。
所以,王维要去游青龙寺,尽管共同的好哥们王昌龄也去了,李白也许就不感兴趣,叫也不去。而与李白惺惺相惜的贺知章也是好道之人,他向皇上提出辞职,就是请求度为道士,玄宗才准其还乡的。那他要与人欢宴畅饮,那个受了戒,不喝酒不吃肉不茹荤的王维来了,岂不煞风景?
还有另一个不可测的重要原因。
唐代宗时,王维的弟弟王缙为相,代宗很喜欢王维的诗作,向他索要,王缙非常遗憾地说:“天宝事后,十不存一。”经过安史之乱的大动荡之后,王维的诗作绝大部分都散佚了。
更加可惜的是,后来整理李白诗作的李阳冰也在《草堂集序》中说,李白的诗也在动乱过后,“章句荡尽”、“十丧其九”。我们现在侥幸能看到的两位诗人的作品只是凤毛麟角,而以此残存篇章来推断二人之间没有酬唱,甚至有敌意,也未免以点盖面了。
太史叨叨令感言:这是两位最具才情的大诗人,一个追求水面之上的舟楫凌波,风云激荡,此为李白也;另一个则追求水面之下的沉静如一,浑然无我,此为王维也。
即使二人形若参商,依然在盛唐的星空,闪烁着最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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