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玉的印象中,母亲的身体一向不错,长年劳作,全凭她的好身板,抵抗力很强,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扛一扛也就过去了,但这股子皮实劲儿也减弱了她对病痛的反应。
这天,美玉洗完澡刚躺下,电话就响了起来,美玉一看是父亲,就有一种不祥之感。父亲有点迟疑地说,“你母亲不想吃饭有段日子了,总是感觉疲劳,可这些都没超出她的承受能力,我劝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她却说不过是小事一桩,不必大惊小怪的。”
父亲显然在仔细斟酌,尽量不在电话上吓到美玉,“可是上个月,你母亲突然起不来床了,直到连一杯水也拿不了了,赶到医院检查,已经是肝癌晚期。“
美玉听出父亲的声音轻微地颤抖,年逾古稀的人了,这消息显然把他吓坏了,父亲继续说:”你母亲不想开刀做手术了,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你最好回来一趟,不然恐怕就见不到了。”
“好的,爸爸,我立刻买机票,马上赶回来,在我回来之前,您一定要多保重!”美玉挂了电话便立刻开始搜索机票,她知道自己必须争分夺秒地赶回母亲身边,陪她度过人生最后的日子,不然就太晚了。
大韩航空没票了,为了抢时间,她只能直飞,不能转机,美西北航空有票但要从洛杉矶起飞,她算了一下,太费时间。怎么办?美玉急得又开始满地转圈,突然一个主意冒出来,为什么不打电话试一下。
她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拨通了大韩航空的人工热线,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请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助你?”
对方说的是英语,但美玉直接用韩语答道:“我妈快不行了,医生说就在这两天,我如果不能马上赶回去,就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求你帮我解决一个座位。” 美玉说完就哭了起来。
服务小姐姐改用熟悉的韩语回答道:“你给我一分钟时间,别挂断电话,我问一下经理,看他是否有办法。”
“谢谢啊!拜托你啦!”美玉接连点头鞠躬,忘记了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小姐姐的答复给了她一丝希望。
一分钟的时间好慢啊,终于听见对方回来了,“经理帮你特批了一个位子,那是我们留给飞行员休息用的。你怎么付款?”
美玉连忙把自己的信用卡号告诉了对方,一切办妥,明天就可以起飞了,眼下,她需要赶紧收拾行李,本想带孩子们一起回去,但是买不到机票,也只好作罢。
孩子们怎么办?唯一的选择似乎只有胖姐。美玉有点犹豫地拨通了胖姐的电话,让美玉没想到的是,胖姐一口答应照顾孩子们的晚餐,直到美玉回来,撂下胖姐的电话,美玉再一次感动得热泪盈眶。这哪里是闺蜜,简直就是武林侠女啊!她想。
令美玉欣慰的是,此时,润宝已经上高一了,大宝上初二,小宝也五年级了,胖姐只需每天过来,帮孩子们准备一顿晚餐,把冰箱里的早餐备好,润宝可以照顾弟弟们吃早餐,美国孩子的早餐特别简单,冷牛奶里放几勺燕麦片,把香蕉片和蓝莓一起放进去,就完成了,校车每天在家门口接送孩子们比较省心。
美玉把机票的事儿和孩子的事儿都忙活好以后,才意识到生活的大变故就要发生了,不管她接受还是不接受,母亲就要不久于人世了。想到这里,她瘫软在椅子上,泪流满面。
见到赶到家时,母亲的生命已经衰弱到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肝癌晚期的疼痛,把她折磨得憔悴不已,全身上下早已失去了原有丰满。父亲告诉美玉,在此之前,母亲一直坚持干院子里的话,干不动了,便退回家里干活,最后,连做饭的菜刀也拿不动了,只好绝望地躺在床上。
母亲紧紧抓着美玉的手流泪了,她知道这次自己是真的扛不过去了,显然,母亲是竭尽了全力在等女儿。
美玉叫了一声“妈”,就哽咽得说不出话了。母亲欣慰地看着美玉,两行老泪顺晒滑落,“孩子们都好吧?”说出的话已经声若游丝。
“他们都好,本打算带回来的,但是实在买不到机票了,只好我先赶回来了。”母亲点头,表示理解,在这最后的时刻,她感觉特别对不起女儿,这唯一的女儿,从小到大一直帮着家里,却是自己关心最少的一个,想到这里,母亲虚弱地说:“我都知道了。妈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逼着你嫁给有钱人。”母亲连李永浩的名字都不愿意提起了,她恨这个男人毁了女儿的一生。
美玉心如刀绞地拉着母亲的手,那双手已经骨瘦如材,看到母亲的生命力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美玉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美玉安慰母亲说:“孩子们都很懂事,学习也很好,特别是润宝,您就放心吧!”
母亲再次露出欣慰的神情,她看上去很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美玉以为母亲想休息一会,就没打扰,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喊了一声妈,没有回应,去摸脉搏,心跳已经停了。
村民们来家吊唁,他们怀着沉痛的怜悯之情,坐在外间,偶尔低语交谈几句。他们身着黑衣,像是守灵的人,使家里又平添了忧伤的气氛。
出殡时,灰蒙蒙的天空开始飘雨,乡下人特有的的哭丧调,使下葬的过程从头至尾充满了震撼灵魂的哀恸。
葬完母亲,美玉站在山岗上,天地一派金黄,山风吹着枯草与树木,令美玉惊奇的是,那些山路,稻田和村落,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电影里的镜头,定格为一幅画了。
父亲给母亲做了从头七到七七的送殓仪式。在这头七里,美玉和家人坐在一处,有时静默,有时饮泣,母亲是渺小的,但渺小的人生,也是付出了全部努力和巨大牺牲的。
母亲的毅然离开,使美玉的心被烫出了一个洞,那个洞随着时光的流逝一点点扩大,冷风飕飕地从那个洞里穿过。
村子里,关于美玉的风言风语渐渐平息,乡亲们说累了说倦了,目光里开始含着深切的同情,毕竟,女人们的心都是肉长的。
二十多年过去,老街上的人很多美玉都不认识了,但是,他们个个都知道美玉是谁。女人们的脸上仍带着混沌未开的蒙昧,她们身材粗壮,脸颊被山风吹得红彤彤的,美玉想,如果当年没有去参加比赛,自己的命运会怎样,会成为承恩的妻子过着普通人的日子吗?
金英子来了,她的样子竟然和过去没有多大的变化,美玉问她:“你和数学老师过得好吗?” “比预期的好很多,丈夫很疼我,尤其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让我感觉很踏实。” 她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在单身母亲面前撒狗粮似乎有些不妥。
美玉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只是惊讶于一个幸福的妻子竟然会如此神采飞扬,自己虽然风韵犹存,看上去有点像金英子的姐姐了。
美玉暗自想,一起长大的同学,虽然是同龄人,因为生活经历不同,在外表上也逐渐显露出差别来了,今后的日子里,要好好爱自己了,不能像以前似的,把自己活得像频于奔命的单身母亲。
两个女人沿着儿时上学的路走着,学校不在了,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两个女人走在落叶铺满的小路上,金英子告诉美玉,朴晨恩今年写的电视剧在韩国热播,他挣得盆满钵满,电视台采访了他和夫人,那女人漂亮而有气质,是个大学教授,他们有一个女儿,那女孩长着和晨恩一模一样的细长眼睛。
美玉低头不语,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承恩只是一个梦幻了,哪想到今天听到他的名字,自己又被绞了一个底朝上。
晚上,月光很好,美玉独自向母亲的坟走去,明天她就要回美国了,孩子们也不能太长时间没有她,天暗下来,美玉坐在母亲的坟头前,先是呜呜地哭了一阵,接着想起从前的事,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想着想着又掉出了眼泪,日子过得真快,仿佛就是昨天。
轻柔的夜风吹在美玉脸上,她嘟嘟囔囔地对母亲说着话,大意是您在那边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孩子们抚养成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被风吹得飘来飘去,都有点不像她的声音了。
当晚,父亲看着美玉收拾箱子,说道,“你明天就要走了,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你妈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美玉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父亲把一个信封递给美玉,“你离得远,我们也帮不到你,这笔钱是你妈让我交给你的。” 美玉盯着那个熟悉的牛皮纸信封,泪流满面,那是她出国前交给母亲的私房钱。
“这些年,你妈一分钱也没舍得花,她说万一你的日子有难处了,这笔钱可能会用得上。”
美玉坚持要把钱留给父亲,她说:“您留着吧!我们不缺钱。” 美玉嘴上这么说,心却是虚的。
父亲什么都看在眼里,坚决让她带上,“不是给你的,是给三个孩子的,他们都在读书,润宝就要上大学了,肯定需要这笔钱。” 美玉想父亲怎么会知道美国上大学很贵呢,肯定是大弟说的,这么想着,她不再推辞,顺从地接过了那个信封。
美玉给胖姐准备了家乡的干蘑菇,还特意买了两盒韩国产的面膜,她知道胖姐一定会喜欢的,收拾好行李,准备睡了,父亲却依旧木桩似地呆在那里,美玉知道父亲还有话要说,果然,父亲迟疑地说道:“你妈还有一个心愿,希望你能找个好人家再婚,不然将来老了,一个人可怎么办?”
哎,原来母亲在病床上也一直操心着自己的婚事,美玉突然悲从中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好自己的情绪说:“我现在顾不上想这事,等小宝上了大学再说吧!”见父亲不接话,美玉又说,“太晚了,您也休息吧!”父亲退了出去,美玉以为这回他该睡了,哪想到他又折了回来,手上端来一盆热水说:“明天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呢!烫烫脚吧!”
美玉点头,热气哈上来,她的眼睛湿润了,她想起母亲疼爱父亲的唯一方式,就是默默地端来一盆热水,让父亲烫脚。
夜已经深了,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狗吠,月光照在窗子上,白花花的。
美玉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几乎睡着,突然,手机“叮咚”一声把她吓了一跳,自从父亲在凌晨来电告诉她母亲不行了,只要手机在半夜响起,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抓起手机一看,是金英子发来的消息,“我在网上看到一条消息:承恩要到美国进行文化交流了。” 美玉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看来这一晚是注定无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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