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

最近，母亲做了个骨折手术，小姨侄跟着阿姨过来帮忙照顾母亲，四岁的姨侄加上三岁的丫头，那一个翻箱倒柜，把家里最偏仄最不注意的角落里的东西全翻了出来。阿姨跟着收拾，重要的就收到书柜里，不那么重要的，就收集在纸箱里。

这个木雕，应该就是这样被他们翻出来的；也应该就是这样才被我看到。

打开书柜，拿起这个木雕，细细观察。有手掌般高，寸把来宽，镂空刻成了四面，每一面是十二生肖里的三个生肖。再仔细看，龙的口微张，一对角傲然地竖起，身体蜿蜒，鳞片圆润可见，龙的下方是蛇，不够雕刻空间的前提下，龙和蛇足与身子交缠穿插，竟巧妙地充分地雕出了龙的威势。另一面的虎也是如此，镂空刻出的獠牙清晰可见，身体壮硕，姿势生威。其他的，猴子、兔子、鸡，温和可爱；猪、牛、羊，温吞祥和。

我竟是在这一天，重新拿起它的这一刻，我才发现它的好来！

木雕上刻着清晰的时间，2010年12月，也就是说，从妹妹带给我之后十二年，我一直把它随意放在不知的角落，没有关注和留意过它！

它的作者，是我的舅舅，一个左手残疾的退休工人，红木雕刻厂的工人。

在记忆里，母亲几乎没有怎么说过关于舅舅的好话。小时候因为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四个女儿一个送人一个早年患脑膜炎留下了痴呆的后遗症，另两个留在家里干活养家，这两个女儿包括长到半大送人的二女儿就是母亲的三姐妹。三个姐妹辛苦干活，种地洗衣做饭，无所不做，往往做完了活还要自己动手才能有顿热乎饭吃，而舅舅，可以捧着手享受现成的衣食，还经常倨傲地，喊母亲她们为，没用的丫头片子。

可能是开始的感受就不够美好，成年之后的舅舅也越来越不被待见。

舅妈是个比较强势的人，舅舅听舅妈的，她们姐妹，还有生下的我们这些子侄，就被舅妈的势利眼分成了三六九等，承受不同的待遇和眼色。母亲嫁得较好，我和妹妹是最受优待的对象，而大姨二姨家境一般，她们生的姨哥们就一应是调皮捣蛋，被驱赶和冷眼的对象。

但她忽视了孩子的喜恶，和孩子们之间稳固的情谊连接。

慢慢的，我们都加入了姨哥的阵营，除了一起调皮捣蛋之外，一致地讨厌她，包括讨厌我们的舅舅。

后来，舅舅家宣布了一条政策，他家断绝与一切人等的应酬往来。

这在当时，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作为农村人，断绝与所有人，包括亲戚间的往来，是个什么概念，土生土长的人们，本就是你连着我我看着你的一个大社群。

不与邻居往来，尚可理解。不与群亲戚往来，这是多么奇怪的决定！

开始，姨父们每次春节或节庆往来时都苦口婆心地三请四约，开始，舅舅碍于面子，推脱几次也就如期赴约，两三年后，执意不往。这样，他宣布的这则法令算是正式生效了。而他的女儿，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小妹，就辛苦了。我们姨姐妹兄弟，一趟7、8人，寒暑假一直是水乳交融地同喜同乐，下地下河，捉鱼摸虾，只有她一个人，被舅舅限在家里，不得与我们往来。开始，我们看着眼泪汪汪的她，心生戚戚，后来，就似乎逐渐淡忘了她。

后来，外公双眼失明，我们总在寒暑假去看望外公。孩子们分散各地上学，外公逐个摸着我们的手腕看看我们是胖了还是瘦了，舅舅那时躲不过要做饭招待我们，印象中他总是瘦瘦高高的，头发长长的也没有去理，笑笑地话很少，偶尔插话但很快就不再出声。

再后来，我们再次分散到更远的地方，工作、成家，带着各自的孩子回来看外公。每次母亲都会买很多吃的给外公，外公已经瘦得只看到薄薄的皮肤，房子的光线也不是很好。看完外公，母亲和姨妈会在舅舅家的灶上做饭，其实，大家都不怎么吃得下。临走，我拿钱塞到外公手里，母亲把我拉到一边，别给钱，给姨妈，她住得近，经常买东西送来给外公吃，好过给钱。

果然，有一次我家拆迁搬新房，舅舅又把钱原样送了回来。

母亲说，舅舅讲，前面几年，他因为左手被车床轧断，提前办了病退手续回家，还没到正式退休年龄，那时日子太紧张，每月指着农保的钱生活。这一年开始，他正式退休了，有了退休金的日子宽松了许多。

后来，每到过年，我们回家乡的时候，正月会到舅舅家吃饭，那时的舅舅，温和而健谈。聊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总感觉好似有些空洞，缺在那里，抓握不到。有一次席间，大姨哥说，以前他很喜欢来舅舅家，跟舅舅喝酒。那时正值自己初出茅庐，青年懵懂，跟舅舅喝喝酒，谈谈历史，谈谈新近发生的时事，就会觉得心里豁亮不少。

姨哥站起来，给舅舅敬酒，感谢舅舅曾经那么多次，给他指点迷津。

喔！席间其他的姨兄弟姨姐妹恍然大悟，原来，那些年，舅舅未必就真的闭门不闻门外事，而是，跟他这个小知己敞开了情谊的大门呐！

那次回来，晚上跟母亲聊起这件事，母亲嗓门又开始大起来。是啊，你舅舅是知识分子，小时候读书就比我们多，等到成家了，自然是感觉自己的身份比其他人要高出来很多啦！

看向窗外，夜色笼罩着村庄，静谧无声，我觉得，母亲说得不全对。

不过，我也没有就此事跟舅舅做过什么探讨，因为我小时与他，就不甚亲近。

只是后来，听母亲说，舅舅得了大病，做了早期手术，康复得还不错。房子也拆迁了，现在一家人住在镇上，挺好的。过年时，席间看舅舅，清瘦了不少，精神倒还是挺好，眼睛清亮，话依然不多，别人谈论，他只是笑笑。

再后来，舅舅托母亲带给我这块木雕，一共两块，一块给我，一块给妹妹。我知道舅舅的木雕手艺极精巧，也常自己打制家具。送给我的木雕上，刻着十二生肖，四面的底部共刻了八个字，“岁岁好运，人人安康”。上面刻着“外甥女”加上我的名字，另一面，刻着“舅舅”加上他的名字。

今天突然看到木雕，按照网络图片上木雕的标准，舅舅所刻的木雕，属实是木雕中的精品！

我想，他应该是在一个个安静的夜晚，拿起雕刻的工具，按照自己心中拟好的腹稿，摈除白天的嘈杂和琐事，静静地、一刀一刀，雕刻着……同时雕刻的，还有心中的亲情，与对在外生活的我们的牵挂……

我没有问过舅舅，刻这个木雕需要多长时间。今天仔细地瞧望，看生肖的姿势，看生肖之间的穿插造型，耗时一定不短。

我不知道，在刻着时，舅舅是否知道我们这些外甥曾经对他的看法，母亲和姨妈们曾经对他的议论；我也不知道，舅舅是否能够觉察出我们这些外甥们或多或少对他的疏远；我想，舅舅应该是知道，并且能够体察到的，毕竟，他的手艺精细如发，他的心也一定不会太过粗放。

可能这些年，我们真的误读了他，甚至误读了他，真心给予我们的那份美好。

这次母亲摔跤，二姨来照顾母亲，席间谈到家乡的事，说起舅舅，二姨说，舅舅又去做了化疗，一头的长头发剪短了，剪了寸头，还是那么瘦，不过精神还好。

在她们的话里，竟听不出来多少情绪，可能，随着时间，有些东西，在悄悄生发，就像一个年轮后，春天回到，一切更新。

我想，下一次回去，一定要去看看舅舅，即使不说话，也陪着他，安静地坐坐。

那应该是一个夜晚，月朗星稀，草虫静默，听得到风，从我们身边轻轻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