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回2009年的12月，他们从天湖集团离职的第二个月，云果篮这个小公司就在城东的某个居民小区里悄然挂起了招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线上的架构到线下的运营和推广，除去新招的两个写程序的大学毕业生和三四个做商品分拣的小妹之外，全都由他们十来个人的团队包办，每个人都忙得脚不点地，恨不得长成千手观音。
江帆那时正因辞了工作而跟他的文艺小女友冷战，懒得回家，干脆拖了个行军床搁到办公室里，每天一边哼着“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一边疯狂赶工。说是办公室，其实只是社区里的一处偏僻门面房，前面放了两排货架卖一卖油盐酱醋，后面隔了一大半作为中转仓，头顶上的挑高层则隔了个阁楼出来，程序员就窝在里面写代码。
去拉供应商上平台本来就是周文豫这个团队的强项，做起来轻车熟路，半个月不到，附近各个社区的生鲜水果店铺、摊档和批发市场都被他带人摸了个底朝天。那时候在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电商已经相当普及，但社区小店主要还是靠周边的回头客，尤其生鲜品类，服务半径本就不大，更是少有别的渠道获取客源，听说有这种免费平台能帮他们“做广告”，个个求之不得。
相比起地面工作的水到渠成，让程序员们熬了N个通宵的线上系统就显得命途多舛了许多。卖生鲜又不同于卖口红，不仅无法指定品牌和色号，甚至很难指定重量——线上下单1斤番茄，线下一称，发现两个番茄9两，三个番茄1斤2两，那是配送两个还是配送三个？线上预收9两的钱还是1斤2两的钱？诸如此类不做就根本想不到的细节问题，把产品经理和程序员都折腾得欲仙欲死。
好几个demo前赴后继，到了正式上线的那天，整个公司都充满着一种严肃的仪式感，全员齐集在阁楼上的办公室里，仿佛梁山聚义。江帆在上线前还特别开了个盘口：“来来来，赌一赌第一个订单卖出去的是啥，我出第一单销售额的10倍作为赌注，输了大家拿去买宵夜。——我押白菜。”
众人纷纷起哄，骂他抢下这个标的太不讲义气。时节已近隆冬，蔬菜翻来覆去只有那几个品种，白菜是其中最常见的，大概率能押中。
“我押土豆，5倍。”
“我押番茄，5倍。”
“你们倒是给我剩点儿啊，我希望绿叶菜先卖出去，隔一晚明天的卖相就卖不动了。鸡毛菜，3倍，不能更多了。”
江帆笑嘻嘻地催促在场的人下注，一圈催下来，发现了一条最大的漏网之鱼：“周，你呢？老板得带头20倍吧？”
“20倍没话讲。”周文豫笑笑，摸出了钱包放在桌上，“我闭着眼睛选一个吧，尖椒。”
“那我点发布了啊，大家看好，3、2、1——”
江帆用一种面对核弹发射按钮的姿势和决心按下了鼠标左键，周文豫明知他在装腔作势，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紧张了起来，心脏仿佛都漏跳了一拍。网站发布速度很快，但从发布成功的弹窗出现之后，大家屏息凝神等待了十几秒，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原来没人守着我们上线的第一时间来买东西吗……”一个小程序员不无失望地说道，“我本来还怕用户一起挤进来，我们这小服务器扛不住呢。”
“想多了，这才在周围的居民区里发了几天传单，又不是小鲜肉演唱会，你以为还会有迷妹排队吗？”另一个人说了句俏皮话缓和气氛，大家哄笑起来。江帆看了一眼周文豫，他坐在电脑桌旁若有所思，右手半握着拳撑着下巴，目光紧盯着后台页面，对周围的声音仿佛充耳不闻。
“至于这么盯着吗，社区生鲜平均客单价也就30多块，20倍不过六七百，还能把你吃穷了不成？”江帆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不用人盯，后台都开了提示的，有订单进来，声音大得楼下都能听见。”
周文豫“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从后台页面上挪开。
“得了，你这是还没办婚礼就先来了个在产房外等结果的体验啊。”江帆拖了把椅子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来，“行，我陪你等，倒要看看第一个落地的是个什么瓜娃子。”
他一口纯正的北方口音，硬要憋着四川话的词儿，听起来四六不靠，满屋子的人再一次哄笑起来。
虽然一片欢声笑语，但第一个订单迟迟不到，所有人的心都悬在半空。第一个订单说重要其实也没有多重要，迟早会来，而且单独一个订单既做不了数据分析也看不了趋势，但对于在场所有人而言，这一个订单就是他们迈出的第一步，走对走错且不论，这一步的脚印总该是当作纪念品永久保留的。
最后当那个要命的新订单提示音终于响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跳起来欢呼，效果仿佛世界杯决赛上进了个绝杀。“妈呀，可算来了！”小程序员手忙脚乱地刷新后台，颤着声音念起了订单，“大白菜一棵、土豆四个、菠菜……总价16块8毛。”
周文豫凝神听着，完了一推键盘：“输了！没有尖椒。”
他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来，整个人如释重负，“输了”这个丧气的词大约是头一次被说得如此神采飞扬。江帆哈哈大笑：“20倍才300多块钱，撸串儿都不带够的，你这还不是赚大发了？”
“要吃什么你们点，上不封顶。”
周文豫把钱包递给了他，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招呼着往外走，自己又忍不住回头去后台刷订单。晚饭前的时段，加上他们给出的一些开业促销颇为给力，订单迅速地从一变成二，从二变成三，渐渐在屏幕上拉成了一长串。
这一步走得他有些恍惚，阁楼上的办公室里有点缺氧，连续几周睡眠不足的后劲也泛了上来，整个人都有点飘。但相反的，创业这两个字却从半空落到了地上，狂热消退了，此前各种因距离而产生的高大上的幻想也消退了，剩下的是如同一棵白菜、四个土豆那么平实、普通，甚至有点土气的东西。
枕在这些东西上，他想他今晚能睡个久违的安稳觉。
这个阁楼里的小公司就这样落了地。到第二年夏末，生意覆盖的范围从两个小区扩大到了六个小区，说大是不大，但运转起来之后，养家糊口倒也不成问题。
大半年的时间过得飞快，周文豫的女儿降生，而江帆终于跟他的文艺小女友分了手，重回单身狗的行列。据说理由是姑娘觉得他先前的工作至少还是个谈生意的，如今却变成了菜贩子，用土豆和番茄取代诗与远方，是可忍孰不可忍。——总之，这件事究竟和江帆没有买车带她去西藏自驾有没有关系，谁也说不清楚。
但或许正是情场失意的缘故，江帆对这个小事业倾注了更多的热情。他野心勃勃想要把生意的规模扩大，“起码把半个上海包进来吧”，但周文豫一直不点头。
“管理成本是指数级上涨的，我们的精力管五六个社区勉强还行，哪怕再多一个，配送和品保就跟不上了，一个不慎，就可能坏了品牌名声。”
“咱们这品牌出了这方圆五公里的地界，恐怕都没人认识。”江帆心里知道周文豫说得不错，嘴上却不肯服输。
“这你还真小看自己了。”周文豫指了指他的手机，“转了你一封邀请函邮件，这个周末跟我一起去开个会。”
“什么会？”
“互联网新锐企业的交流会，主办方找过来的，要我们去分享一下创业经验。”
“那不就是广告大会吗？这你都答应？”江帆嗤之以鼻。这类交流会每年没有一百场也有八十场，主办方大多数是一些行业协会或者媒体，名为交流分享，实为兜售席位，从入场券到上台发言的时段无不明码标价，企业花了钱，自然恨不得抓紧每一秒钟曝光机会来推销自己，分享内容九成都是广告，干货少得可怜。他们俩在创业之初赶过几次场子，发现基本没什么收获之后，就对这类邀请敬谢不敏了。
“也要了解一下行业大趋势。这次的嘉宾名单我看了，有一些大企业的高管，还有几个投资人的演讲值得听听。”
“哟，你开窍啦？打算跟风投打交道了啊？”
“我们现在走路是学会了，努一把力或许可以跑起来。”周文豫踱到了窗边。正值高峰时段，楼下的配送小哥进进出出川流不息，他看了一会，回过头来看向江帆，“但你不是想飞吗？那没个助力可不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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