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公众号都在谈金庸,才发现昨天是金老爷子生日。电脑都关了,突然想说点什么,作为一名80后,谁的青春能跟金庸没有一点关系呢。
金庸是正格,古龙则剑走偏锋。虽然我后来的真爱是古龙,但初恋却是金庸。还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没认识几个字就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我家的书是全村最多的,父亲的老式书柜里塞满了《收获》、《琢木鸟》、《人民文学》等文学杂志,《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一千零一夜》,《三言二拍》等中外名著,还有《诗经》、《楚辞》、《唐诗宋词》等等,但是对于有着强大胃口的我,这些还不够塞牙缝的。
那年头好书跟肉一样稀少,于是我像条永远饥饿的小狼,无论逮到什么书只要上面有字儿就生吞活剥地咽下去,不管懂不懂,是不是少儿不宜。即使很多字不认识也不妨碍我连猜带蒙,于是看了很多奇怪的书,连我爸放在柜子最顶上的 <金瓶梅>都搬个凳子偷下来看过了。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很黄很暴利的外国宗教故事书,牧师老是对修女说,我身上有个魔鬼,要驱逐进你身上的地狱里,看得人面红耳赤。
当我到外婆家发现舅舅居然珍藏一大箱武侠小说时,简直欣喜若狂。记得有金庸,梁羽生,温瑞安等等,还有整套石玉坤的《三侠五义》。一到外婆家,马上抱着一本武侠小说,头也不抬地看,对外婆的"眼睛要看坏了啊"的唠叨充耳不闻。一低头,再一抬头,惊奇地发现天色已黄昏,连一天吃了什么饭都不记得。
这些书发黄卷页,一股霉味,一拍灰尘四溢呛得我老打喷嚏,有时候看了上册没下册,翻箱倒柜地找,一遍遍逼问舅舅下册在哪里。有时候看到要紧处书页被撕去了几张,急的跳脚,但并不不妨碍我看得如痴如醉。外婆家表姐妹多,到了晚上,小屋里放着三张床,大家都挤在一间卧室里睡觉。不到一米宽的小床上我和三表姐挤在一起,没有电灯,土墙上挖了一个洞,小小的煤油灯挂在里面,跳动的火苗勉强洒下一小片昏黄的光晕,足以照亮我整个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武侠世界。
我趴在床上,夜静得如一潭深水,表姐妹们早已鼾声四起,脖子酸得要命,眼睛痛的要死,但是停不下来,淡淡的煤油味、旧被褥的油腻味、武侠小说的霉味混合在一起,那是无边无际自由的味道。
外婆家的泥墙草屋低矮昏暗,屋子里散发着潮湿的怪味儿,表姐妹们衣着褴褛吵吵闹闹,夏天的时候大家都没鞋子穿,光脚踩在沙土地上,但是他家总是洋溢着快乐轻松的气息,那气息让人沉醉。每到放假,我总是赖在外婆家不肯回家,看小说、捉知了、打猪草、爬果树,跟着表姐妹在田里尽情撒欢。
我还记得村头那一大片梦幻一样美的梨园,每一棵老梨树都有合抱粗,每年春天,“忽如一阵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种美让人目眩神迷、泫然欲泣。我抱本武侠小说坐在梨树下,空气中弥漫着梨花、青草、柳枝、泥土的清香,像爱丽丝跟着兔子进入了一个奇幻世界的入口,一阵微风吹过,梨花轻轻飘落在书页上,洁白如雪、薄如冰绡,我抬头透过满树梨花凝视瓦蓝的天空,不由得痴了。后来这片梨园被砍掉了,我听得见那些老梨树精灵的哀鸣。
每天晚上我都在惶恐不安地计算回家的截止日期,像守财奴一样打开箱子点数一天比一天少的金币,那是自由终结之时。等到一脸怒气的父亲骑着自行车出现在外婆门口,我沮丧万分,偷偷藏了两本小说扎在裤腰里,强作镇静地跟父亲回家,到家里一身冷汗,将小说藏在枕头底下,我爸要是发现会打断我的腿。虽然是他把我引到文学的路子上,但是看武侠小说绝对是一种堕落。
白天实在忍不住拿出来看,就得跟父亲斗智斗勇。我知道父亲会经过堂屋悄无声息地来检查我是不是在认真学习,然后以为我没有觉察,年少的我神经纤细敏感,但总是假装不知道。那时候我家房子刚盖好,家里负债累累,卧室门就没钱装,没门可以关,我爸要突击检查一点预警也没有。我就找个小镜子系根绳子将镜子竖起来挂在门框边,从镜子里我一眼能看到我爸有没有到达堂屋。如果他在,我迅速将小说塞到屁股底,他进来看到的是一位正襟危坐、认真学习的好孩子。
长期的间谍工作让我养成了强大的直觉,也让我现在看小说,如果有人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会吓得惊跳,下意识去捂住小说。
这样的猫鼠游戏占据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父亲知道我在偷看小说,但是我狡猾得像一条小蛇,好几次他以为会抓个现行,都被我眼疾手快从他手心逃脱,他像警察一样,追踪一个屡屡犯案的狡猾罪犯,但是就是找不到证据,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
晚上不敢开灯看,因为爸妈会看到灯光,我也买不起蜡烛,于是秘密搜集蜡烛油,家里用剩下来的蜡烛头总是不翼而飞,学校同学自习流在书桌上的烛油,我都如获至宝,用小刀刮下来,搜集在一个小瓶子里,融化后放一根棉芯,做成小烛灯。反复调试灯光,直到亮度不会引起爸妈的注意。
那是一个让人心醉神迷的武侠世界啊,那里的少年白衣翩翩、目若朗星,身怀绝技、背着长剑浪迹天涯,行侠仗义;那里的少女永远18岁,鲜衣怒马,蒙着神秘的面纱,他们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或在秋风烈马的塞北相遇相知相爱。那里的爱情惊心动魄、生死相许,但得一人心,便白首不相离;那里的友情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是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是撮土为香、结为金兰的生死之交,英雄惺惺相惜,可以托付身家性命。
那种宁愿慷慨赴死也要维护尊严和原则的侠义精神怎么不让年少的我们热血沸腾、心驰神往?无论看多少美国大片,那书剑飘零酒一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背影永远属于我们骨子里的诗意和浪漫;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武功风格永远是我们中国的美学传统;那笑傲江湖、快意恩仇的洒脱是我们永远无法割舍的情怀。
啊,“小李飞刀,列无虚发”“鲜花满月水长流,花满心时亦满楼”“公子伴花失美,盗帅踏月留香”……李寻欢、花满楼、陆小凤、令狐冲……惊艳了黯淡的青春岁月,抚慰着年少的忧伤。打开这道武侠的大门,便可以从现实一路叛逃。年少的我总是耽于幻想,在心底一遍遍祈祷,带我走吧,去遇到一位英俊儒雅、有着累世智慧的师父,在桃花盛开、绿水潺潺、燕草如碧丝的山谷里隐居,他眉目如画,总是一袭白衣、长剑陆离,笑起来灿若繁星,教我诗词歌赋,传我绝世武功、赠我琼瑰玉佩,爱我如生命,待我情窦初开,就对抗整个世界要与他相守一生。
如今,爱丽丝长大了,神奇世界的入口对她关闭了;误入桃花源的渔人归来了,不辨仙源何处寻,随着年龄的增长,仿佛有一个细如发丝、深如天堑的界限,最终将我与武侠世界隔断了,那是轻狂少年和理性成人的界限,合上书本,我早已被驱逐出境,不再关心长剑、诗词和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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