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福柯所能引起的反应的最生动的(也是最有趣的)例证,大概就是他同美国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的辩论了。这场辩论是荷兰电视台录制的一个节目。事情发生在1971年11月,乔姆斯基对当时的情景仍记忆犹新。“我觉得他完全是个反道德派,”乔姆斯基说。“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彻底的反道德的人。”
从某一层面上看,让乔姆斯基和福柯两人在一起讨论问题是很有意义的。到1971年,他们两人都已是国际知名的知识分子;他们都写过论语言结构的著作,虽然乔姆斯基学的是语言学,不是哲学。更重要的是,他们俩都以政治观点激进好斗著称——1967年乔姆斯基曾在《纽约书评》上发表了一篇极有影响的反对越战的文章。
据乔姆斯基回忆,他们在节目开拍前曾在一起待了几个小时,顶着语言方面的困难(乔姆斯基不会说法语,而福柯这时的英语还不大流利)建立了某种共同的立场。他们闲聊了一会儿政治,并讨论了国王港(Port Royal)语法学派——这是他们共同的学术兴趣之一。
然而,已经有迹象表明,这将不是一场普通的辩论。该节目的主持人冯斯·厄尔德斯(Fons Elders),自称无政府主义者。他想刺激一下稳重古板的荷兰电视观众,为此弄了个鲜红的假发想让福柯戴上,但未能如愿。同时,瞒着乔姆斯基,他还给了福柯一大块印度大麻(哈什希),作为请他出场的部分报酬,以至于好几个月之后,福柯和他的巴黎朋友们还在拿它开玩笑,戏称“乔姆斯基哈什希”。
该电视节目本身是在相当平和的气氛中开始的。乔姆斯基维护了这一观点,即人的本性有“一种在生物学上已经定论的,不可改变的”基础。福柯提出了一些疑问。乔姆斯基概括地谈了谈他关于转换生成语法的看法,而福柯则简单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在他看来,历史学需要“消除认识主体的困境”。
谈话就这样轻言慢语地进行着。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厄尔德斯一直在桌子下不停地捅福柯,指着他膝上的红假发悄声催促:“戴上,戴上。”福柯试图不理他,但是随着厄尔德斯的问题提得越来越尖锐,他终于开始发火了。
“您为什么对政治这么感兴趣? ”厄尔德斯问他。“我不该吗? ”福柯反诘道。“政治对于我们的存在可能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若是连这样的问题都引不起我的兴趣,那我岂不是瞎极、聋极、蠢极了吗?!……我们生活的本质,毕竟是由我们栖身于其中的社会的政治运作构成的。”
随着政治成为谈话的焦点,火星便开始飞迸了。
乔姆斯基展示了自己的无政府主义乌托邦——“一种结盟的、非中央集权化的自由协会制度”。相反,福柯却拒绝制定任何“理想的社会模式”,这也是他始终如一的立场。乔姆斯基接着谈起有必要建立“某种关于人的本质或人的本性的严格而人道的概念”。福柯又表示不敢苟同:“难道这样做不会让人误入歧途吗?毛泽东曾谈到资产阶级人性和无产阶级人性,而且他认为二者不是一回事。”
福柯开始直接向乔姆斯基提出挑战:“在美国,当你做了件非法的事情的时候,你会用正义或某种最高合法性来为它辩解吗?或者,你会用阶级斗争的必要性来为它辩解吗?这种必要性,对于时下正在和统治阶级作斗争的无产阶级来说,的确是极端重要的。”
乔姆斯基对这种提问法深感吃惊。他读过福柯的《词与物》,了解他对18世纪语言学的研究。但是在这里,福柯在援引毛泽东,在取消最基本的正义原则!也许他弄错了。
乔姆斯基仍然用平心静气的语调,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是的,作为一个拒服兵役者,他常常也认为国家是罪犯,国家的法律没有效力;但这绝不是说正义的原则应当被抛弃,恰恰相反,他自己对他认为不正当的法律的抵制,事实上就需要依据某种正义的原则。乔姆斯基的结论是:“我们应该做敏感的、有责任心的人。”
这种感情可能会显得平庸——在这个场合下,也只能如此。
福柯事实上根本不要这些东西:什么责任感、敏感、正义、法律,统统都是些空洞的观念,意识形态的符号,是压迫人的、骗人的、有害的。“无产阶级不进行反对统治阶级的战争,正是因为它认为这种战争是正义的,”他宣称。“无产阶级同统治阶级作战,则是因为它破天荒第一次想到要掌握权力。”
乔姆斯基吓了一跳:“我不同意。”他嗫嚅道。
福柯:“人们发动战争都是为了获胜,而不是因为这战争有什么正义性。”
乔姆斯基:“这看法,我,就个人而言,不能同意……”
福柯:“当无产阶级夺得权力的时候,它很有可能要向被它打败的那些阶级行使这一种狂暴的、独裁的甚至血腥的权力。我觉得这一点是无可辩驳的。”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乔姆斯基感慨地说道:“通常,当你和某个人谈话的时候,你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和他有一个共同的道德立场(本文由微信公众号“慧田哲学”推送)。通常,你会看到他用共同的道德标准来辩明自己的观点。在这种情况下,你就可以提出一个论点,可以去论证它,可以指出这个观点对在哪里,错在哪里。但这一次,我感到像是在和一个并不跟我处在同一个道德世界的人谈话。”
“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人,我很喜欢他。只是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他好像不是人,而是属于其他的什么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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