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秋初的日子,天却亮的很快,除了小区里的路灯还未熄灭,其余的都还在睡着。
老左忽地坐起身,打开床灯后搓了搓脸,屋内的白墙上顿时现出了自己鬼魅般的身影。
“老头子,你这就去么?”旁边的老女人半梦半醒道。
“嗯,”老左一面应,一面穿上衣服说道:“包你给我吧,我再去看一眼,若是那里好的话,我就订下了。”
老女人从床柜的抽屉里翻了好一阵,掏出一个中等大小的皮包交给老左,老左接过后特意拉开拉链朝里看了一眼,又用手掂了掂,这才放心的夹在自己腋下。
“嘘!别吵着小孙子!”见老左不小心用力地打开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老女人急忙做了禁声的手势,同时又向大床不远处的小床瞧了一眼,发现孙子仅仅是翻了个身而已。
老左见孙子还安心睡着,便出门骑上了一辆老式自行车,两脚在踏板上一前一后不停交替循环,弄得链条嘎吱嘎吱地响,经过自家的吃食店时看到那里正冒出阵阵白烟,老左原先的不安逐渐变得踏实起来。
纵横交错的道路上除了几个清洁工正清扫着落叶,偶尔还有几辆出租车飞驰而过。
初晨的天气远比室内冷得多,老左倒是越骑越热,又看着天色渐亮,仿佛回到了自己正当年的时节,有着用不完的劲道,车速也格外的快了起来,底下的链条也越发地响亮。
老左拐进一条没有路名的弄堂后忽然吃了一惊,双手急忙握了几把刹车,前方一栋孤楼下正有好几辆轿车一字排开的停着,堵住了去路,老左急忙在楼对面停了车,过马路时刚遇到两三对年轻夫妇,老左急忙低了头,身上觉得有些发冷,遂将皮包捂在了自己胸口,又拿外套紧紧裹着。
“不得了不得了,这年头连乡下老头都来看房,难怪房价越来越高,看来S市真是搞不好了……”
“没见其他几个听口音都不是本地人么,我们是没办法,但他们这么大清早来的倒也高兴……”
老左再抬头时发现几个年轻人早已从他面前走过,其中一个还回头多看了他几眼,像是要把他身上全都看穿似的,直到身后响起了汽车发动的声音,老左这才觉得胸前皮包的温热还在。
走至楼前不少西装革履的人被其他形形色色的人包围着,成了个半圆,老左想凑进去瞧瞧,却只见那些穿西装的口舌飞快转动着,时不时还能看见几口唾沫星子,其他人则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待穿西装的拿出一块广告版时,其他人又摇摇头,纷纷退去了。
“左大叔,您又来啦?上次和房东谈好了之后,考虑的怎么样啦?”一位脸上长着雀斑的西装男满脸堆笑着迎了上来。
“想……想再来看一眼。”
“行,正巧房东出国了,钥匙在我手上,我带您去。”雀斑男边说边领着老左往一楼楼道里去了,打开门,走过原先才两室一厅的房间被隔离改造成数个房间的通道后,两人在一间才十平左右的简易屋中停住了脚步。
“您看,上回您来的时候已经跟您说了,房间小是小了些,可房屋是朝南的,卫生间也是独立的,离轨交站五分钟,南边幼儿园、西边小学、东边中学,北边还有所大学,四个方向走路平均一刻钟就到,而且都是重点呢!”
见老左脸上还有些犹豫的样子,雀斑男又道:“您上次走后房东也说啦,您要是嫌走廊的房间太闹,可以在装两扇门,一扇跟走廊隔开,一扇朝外面在开一个,您孙子读书也能安心上学读书啦……”
“知道,知道,可这分明是一楼的院子擅自搭出来的,这价格是不是……”
“咳,要不是说着要拆迁,您就是跑遍全S市也不找不到这屋子了,房东也原想着在这院子基础上多搭个简易屋子,好在拆迁时候多拿几个钱,可现在这政府不也精明了嘛,硬是用一亩拆一亩,没辙,只得换些个现钱再买房住到郊区去了……”
见老左呆呆地不说话,雀斑男悄悄戳了戳对方的手肘,老左这才触电似的反应过来,雀斑男继续说道:“这房老归老,可也是属于黄金地段呐,何况这屋子以前还出过个高考状元,后来入了党,又被学校公派去国外吃了几年洋墨水,现在听说都当了大官啦,连房东自己的儿子现在都上了重点大学,所以说这屋子仙气着类!”
“那还是……还是……买了吧!”老左哆嗦道。
“您决定了?”雀斑男有些半信半疑,但看到老左紧张地点头后,雀斑男立马又笑开了花:“好嘞好嘞,我这就跟房东说,先前那合同还有房东的签名,咱们到店里再签上您的名字就成。”雀斑男兴奋地掏出手机,至于说了什么,老左则是一片空白,只能木讷地跟着雀斑男到了店里。
到店后雀斑男让老左坐下,老左便坐下,让老左喝茶,老左便喝了口茶,雀斑男又说了几句这房子的好处,老左也不甚听得明白,只是一个劲地应着,之后雀斑男便拿出了合同让老左签字,老左呆了一阵后,颤抖着在合同上签完字后又慌忙地从皮包里摸出一沓钱抖抖的想交给对方,却又不敢接对方签完字盖过章后递过来的合同,仿佛这薄薄的几张纸有千斤重似的,雀斑男依旧满脸堆着笑,脸上五官都僵在了一块儿,硬是将合同塞给老左,嘱咐道:“左大叔,合同签完这房子就是您的啦,合同您得保管好,我先去点点数目去。”雀斑男转身去了,于是老左的耳朵边又响起了哗啦啦的点钞声,那一张张红色的纸币像是自己的血似的,每翻过一张就像从他身上抽了一管子。
“这是给谁买的房呀?”老左似乎听到有人在问他,但他也没答应,精神只在了这纸合同和给到的房钥匙上,仿佛自己身上的血被抽光后又获得了重生一般,别的事情,也都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重生的光环戴到他的孙子头上,让他孙子也享受着这重生后的幸福,太阳已高悬在空中,晒得人睁不开眼,老左却觉得前方出现了一条金光坦途,直到他刚刚新买的那间房子中。
2
老左到自家店时,点心刚卖完,店里早已收拾干净,正为午时的到来准备着,因此还没有客人,只有小孙子在座位上看着书,是一本《少年中国说》,老左怜爱地看了他一眼,便见老伴匆匆忙忙地从后厨出来,将老左拉到一边,悄悄问道:“买了么?”
“买好了。”老左边说边拿出合同和钥匙。
老伴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随后又叹了口气。
老左十年前来到S市区打拼,在南部城郊结合的地界上开了家吃食店,早上卖点心,中午晚上则整些炒菜之类,起初生意并不算红火,但因老左从来不偷工减料,为人老实厚道,十年间价格上也就涨了一块钱,因此回头客甚多,生意也勉强支撑的过去,儿子起先在S市读大学,后来成家立业,也有意向继承父亲的营生,便与儿媳在S市临近的B城开了家分店,孙子则留在S市由二老照顾。
随着老左夫妇年岁渐长,又兼顾着带孙子的重任,店里只能又雇了几个伙计,因为都是同乡,又干了有些年月,老左便放心地将店交给他们打理,自己每天的任务只是过来把把关,看一看生意而已,剩下的全部心力则都花在了照顾孙子身上。
但随着孙子逐渐长大,上学成了最大的难题,老左是外来户口,虽然已在S市十年,可因缴纳社保的关系并不能申请本地户口,于是老左到处托关系走后门,终于将孙子幼教的问题暂时得以解决。
可如今孙子上小学的问题又让左犯了难,郊区的小学,教育质量普遍不高,教学质量高的都在市区,可市区得有本地户口和离学校就近的居住地才有入学的可能,眼看开学的日子将近,急的老左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如租套学区房吧!”有几个客人建议道。
老左在市中心附近转悠了一阵,学区房租金几乎都是天价,一年的租金可以在自己的老家盖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了,何况给的租金再多,地段再好,这房子终究还是人家的,不如买房心定,可买一套学区房,就算有户口,这首付的价格就等于要了老左夫妇两人大半辈子的积蓄了,贷款还不算,儿子媳妇新店又刚开不久,急需资金周转……每每想到这些问题,老左就跟吃了瘪似地委屈,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不过老左还是没有放弃,S市那么大,就不信找不到一间供孙子读书的房子。
店里有个熟客姓张,满脸横肉,挺着个啤酒肚,做着各式各样的黄牛生意,认识的都喊他老张,得知老左的事情后便拍着胸脯道:“放心老左,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给我三天时间,保证给你消息。”
于是三天后老张打电话给了老张一个地址,这地方位于市中心的两个区交界处,原先是一片拆迁区,但因为后来拆迁款的问题导致那里的刁民闹事,直接导致有关部门采取了相对谨慎对待的态度,所以至今有一栋老式居民楼还没拆除,时间一长也成了三不管地带,因此那里的房价比周围区域相对便宜些,买房也没有严格的限制。
老左听完后心里嘀咕:这不就是黑市交易么?但为了孙子,老左还是去了那里,果然如老张所说的那样,许多房产中介也都在那里挂着牌子,老左悄悄瞥了眼价格,果然比周围低了许多。
“您就是左大叔吧?”一个西装笔挺,满脸雀斑的男子主动来和老左搭讪,吓得老左不禁哆嗦了一下,那雀斑男自称是老张的朋友,今天特意来和他见面的,于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回来后老左就跟着了魔似的,第二天天还未全亮,便又跑到那里打量了老半天,雀斑男依旧在那里,但旁边却多了一个人,一问才知那是房东,于是三人又商谈了一番,说着这附近的房子多么好卖,多么抢手,机不可失之类的话语……
虽然只是一间一楼院子扩建出来的简易小屋,但价格却达到了老左的心里价位,可老左不知为何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拍板。
“买就买吧,你说咱都一把老骨头了,不给子孙后代创造个好的条件,难道想让他们像你一样天天起早摸黑的辛苦大半辈子?”老伴儿在旁边唠叨边指着自家住的这间小阁楼,“你觉得让孙子在这样地方读书做功课,将来会有前途吗?”
当晚睡前老左终于拍板:“买!趁早买好了也省心些!”
于是这就有了刚开始的那一幕。
3
中午时分,店里的客人居然要比往日多了些,老左也和几个伙计一同忙碌起来,两个眼眶泛着一层淡淡的黑圈。
“老左,你最近是没睡好么?还是哪里不舒服?”坐在角落里的一位秃顶的老者问道。
“没有。”
“没有——我想也是,生意那么好,肯定是忙累了的缘故。”秃顶老者道。
“左大叔,你给孙子上学的问题解决了没啊?”说话的是小李,在附近的商务楼里工作,几乎天天中午来老左的店吃饭,三年前谈了个本地女友,但女方要求男方必须要有一套房,虽然小李是高材生,年薪也有二十万以上,但在S市买房也是捉襟见肘,因此跟女友的婚事一直悬而未决。
“嘿,你小子自己的问题都还没解决呐,怎么关心起人家来了?”每天上午总是最早来的阿大插嘴道,他每天总是在卖完早点后准时出现,又在最晚打烊的时候离开,老左也默契地总会给早上他留下一份点心。
阿大还要再说,一个挺着啤酒肚脸上都是横肉的人突然闯了进来,刚进门就嚷道:“老左,买好了么?”
“哟,老张,来,快坐快坐。”老左边招呼边泡了壶茶,又命厨房拿了瓶啤酒,炒几个热菜上来。
老张边坐边嚷道:“这么便宜的好事都让你占了,告诉你,要不是我的消息灵……”
“这次真的要好好谢谢张大哥,要不是你照顾……”老左的老伴儿拿来瓶冰镇啤酒搁在桌上,又用起子开了瓶盖,倒在一只杯子里,老张也不客气,拿起便喝了几口。
“原来是老左家买了房了,怪不得。”秃顶的老者一面说一面问道:“这年头买房可是个大事情,老左你这是给谁买房呀?”
“还不是给他的宝贝孙子呗!”老左尚未回答,老张就抢了先,又吃了几口菜道:“不过你看他孙子四岁就会背三字经,五岁就会背唐诗三百首,将来啊铁定是个文状元哩!”
正说间,不知从那里隐约传来稚嫩的读书声,小李吃饭间不小心将筷子掉在了地上,不过并没有人在意,阿大忽然问道:“这是在哪里买的房呀?”
“在XX区和XX区的交界,那地方早些时候说要拆迁,把这里连根拔起,改头换面,可现在这政府精明的呀,真是不给百姓一点活路,本来那些人指望着动迁能发一笔,不想那边竟出了事,改成用几亩拆几亩了,结果还剩下一栋楼,硬是不拆,弄得好不尴尬。”
“哎,那边以前是不是出过个大官?”
“没错,老左买的就是那套,那房东就是那大官的干儿子,可那房东跟我说,现在读书再好也没用啦。”
众人被老张的话吸引了过去,就连不少吃完东西即将走的食客也都竖着耳朵听着。
老张乘着老左夫妇忙活那会儿,突然压低声音道:“房东跟我说他干爹其实并不是常规的大学毕业,而是当年大学读到一半就被学校开除了,后来跟着他的叔父去美国淘金,赚了一笔,回国开了公司,再回学校花钱买的博士毕业证书,后来又塞了笔钱,入了党,公司又被国企注资,这才一路高升呢,他干儿子说这年头读书没用,哪怕博士海归毕业,照样买不起房,不如有个好爹,或是通个路子,”老张顺势用大拇指在食指中指间搓揉,“这样才能赚大钱。那房东说自己也是三流大学毕业,大学时候打打游戏,也犯过事吃过处分,可毕业后通过他干爹的关系开了家餐饮店,现在年入几十万,去年开学还被学校请去讲他的创业经历哩!”
老张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暗指老左的身影道:“他还说老左这样的乡下人实在是可怜呢,辛苦大半辈子只能在市区买个一小片地方,还是没有产权的……”
“这事情老左知道么?”
“知道,可老左说这都是用自己的血汗钱给子孙后代创造条件铺路呢,不亏,反而说那房东才是真可怜哩。”
听着的人顿时不言语了,眼光都有些迷茫,热闹的店里一下安静下来,远处稚嫩的读书声又渐渐响了起来。
“说读书没用,简直疯了!”秃顶的老者不停摇头道。
“老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不然那会现在就只能靠收房租过日子。”阿大愤愤地拍着桌子。
“就是就是,都疯了,他这是歪门邪道,读书才是正道。”不少人都附和着。
店里瞬间又恢复了活跃的气氛,稚嫩的读书声很快又被其他的动静湮没。
见老左又过来匆忙地收拾着,老张道:“放心吧老左,你孙子将来啊,指定有出息!”
不知何时,小李的位置上已经空无一人。
4
S市的某两区交界处,原是一片拆迁区域,曾几何时这里还立着一栋危楼,如今却已改造成为一处高档住宅小区,往昔的荒凉和疮痍早已被一排排拔地而起的高层公寓楼和宜人的绿化风景所抹杀,没有一丝留情。
这年七月半,传统的中元节依旧没有减退大妈们在饭后跳广场舞的热情,小区附近的绿地公园里各类带节奏的音乐仍在震天的响,幸好这里的住户并没有多少,几栋楼里只有极少的灯火幽幽地亮着,平日里尚不知觉,今日却显得极为诡异。
左大妈佝偻着身子在宽敞的客厅里摆好了香案火烛及贡品,又朝着挂在墙上的老左的遗像虔诚的拜了三拜,随即唤着自己的孙子,也出来拜了三拜,如今孙子的个头早已超过了自己,已颇有小男子汉的气概了。
“奶奶,室内禁止燃烧明火,还有,您昨天在小区里烧的锡箔也没扫,我今天放学回来的时候看到保安和清洁工叔叔在那里说叨哩。”
“小孩子你懂个啥,那是给你爷爷送去的钱,再说要不是你爷爷拼了这条性命也没你今天,赶紧回房读书去。”
孙子只得低着头回房去了。左大妈却对着遗像唠叨道:“老头子啊,多亏了你啊,三年前若不是那栋楼塌了把你压在了下面,我们祖孙俩现在也不会住进这房子,拿到本地的户口啊,你瞧瞧这客厅,这房间,多宽敞明亮,比我们那小吃店和你先前买的那地方加起来还大呢!这楼里啊还有电梯呢!不光这些,政府还给了我们一笔钱,足够你后半辈子花咧!儿子儿媳把咱们的店生意弄得红红火火,现在许多人都来要跟我们申请加盟呢,我们只要收加盟费就行嘞!”
“可惜啊,老头子你没这个福分啊,好不容易辛苦大半辈子却……”
外面一阵吵闹声打断了左大妈的话语,左大妈走到阳台上朝下俯视,昏暗的路灯下看的不甚分明,但耳边传来的一句话却听的十分清楚:“开着豪车住着大房子你就了不起呀你?乡下人终究还是乡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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