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早很早以前。
大约在我外婆小的时候吧。
村口儿有个小酒馆。
村里的地主是个盐商。
商船上干活的船工们,跑一趟船,总要回家歇个几日。
用赚来的钱,喝点儿小酒。
酒馆旁边是家醪糟店。
有一个卖醪糟的姑娘,村里人都称她,醪糟西施。
醪糟西施是真的美。却也是真的命苦。
小小年纪,母亲就去世了。
父亲跑船得了病,双腿不能行走,躺在床上要人伺候。
醪糟西施的舅舅,也就是小酒馆的老板,看不下去,把家里做酒的方子改了改,给她做醪糟,聊以维生。
喝酒喝的是酒劲,要的是纯度和上头。
醪糟吃的是甜味,要的是口感甜美。
从小酒馆里喝的醉醺醺出来的汉子们,有时会特意跑到醪糟店,吹两声口哨,眯着眼色眯眯的看一阵醪糟西施,末了,带点儿醪糟回家去,给老婆孩子解馋。
家里的老婆照例是要骂两声的,但村里村邻的,都知道醪糟西施家的不容易,骂完了也就算了。
说到底,村里的民风还是淳朴的。醪糟西施,自己也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小酒馆老板的儿子,也就是醪糟西施的表哥,早些年就被送去县里面读书了。
偶尔回来一趟,总会偷偷来塞点儿零钱给表妹。
醪糟西施推不出去,找了个罐子装了起来。
醪糟西施的爸爸身子越来越不好,也就越来越盼着,女儿能有个好归宿。
有一次,醪糟西施的表哥回家来,正好醪糟西施去蒸米去了。醪糟西施的爸爸,便故意找他说起了醪糟西施的亲事。
“什么?您要送表妹去做小?”表哥大吃一惊。
“也是没法子嘞,我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带累她半辈子。以后她孤苦伶仃一个人,还不知给什么人欺负了去!这次你大姨来说这事,我想着,好歹刘家算半个亲戚……”醪糟西施的爸爸,边说,边打量着醪糟西施表哥的神情。
小酒馆老板的小姨子,也就是醪糟西施表哥的大姨,嫁了村里最大的地主刘家。进门十几年却没添一儿半女,最近张罗着给刘老爷纳妾。的确也上门来问过,但早被醪糟西施爸爸一口回绝了,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做妾。
但是这时候拿出来说,为的,不过是看看眼前这个人,到底对自己女儿有没有那份心意。
毕竟那时候亲上加亲也是挺正常的事,表哥表妹的婚姻,在老人眼里算得上是知己知彼,好事一桩。
可惜,醪糟西施的表哥,只是沉默,没接话。
站在门外的醪糟西施,低了头,转回了后廊,面无表情的舂米。
转过一个冬。醪糟西施的爸爸,走了。
哀乐声声,醪糟西施跪在自家空荡荡的门厅,哭肿了眼睛,呆呆的看着灵前的焚香,一寸一寸,化为灰烬。
表哥连夜从城里赶来,帮着一起忙丧事。
醪糟西施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看一两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她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是把他当亲哥哥的。
她爸爸提起那些结亲的话的时候,她也是恼了,跟爸爸说就不该提这些的,不该想这些的。
但是当她那天在门外看见他的沉默,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又深深的,抓住了她。
那时候她才猛然发现,表哥就是表哥,并不是亲哥,他可能会帮她,但他没义务帮她。
她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办完白事,表哥要回城里了。
前一夜,他来了醪糟铺子。
醪糟西施正在洗坛子,见他来,舀了一碗醪糟。
“还是你做的好吃。我家做的都不如你。”表哥感叹。
“喜欢我就再给你盛一碗。反正以后也不做了,最后一坛子。”
“不做了?”表哥疑惑。“那你怎么生活?”
“哦,我都忘了说。”醪糟西施回过头,面容隐在油灯那头,模糊不清。
“我已经答应了药铺王家,嫁过去做媳妇。”
醪糟西施淡淡的说。
又是一阵沉默。
表哥知道,自从她爸爸卧床,从药铺王家赊了不少药材,经年累月的,也是一笔不小的钱。
还不起的话,嫁过去做媳妇也是一样的。
虽然,王家的孩子,才十来岁,是个满村乱窜的熊娃娃。
但这年头,童养媳一点也不稀奇,更何况是能干活的醪糟西施。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在哪家过不是过?”
醪糟西施又低头洗坛子,声音似乎不悲不喜。
表哥吃在嘴里的醪糟,忽然变成了苦味。
醪糟西施再转身,桌上空留一只碗。还有一卷叠起来的钱。
醪糟西施的眼泪落了下来。
她拿着那笔钱,转到后厨,翻出了那个罐子。
表哥给的钱,都在那里。
还有另外一个罐子,是她铰了长发,卖了母亲的镯子,当了自己的长命锁,凑起来的钱。
两罐子的钱,加起来,正好够还王家。
只要他一句话,她愿意随他去天涯海角。虽然她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不是叫爱情。
但她知道,她跟那十来岁的王家小娃娃,注定不会有爱情。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醪糟西施默默地,将两个罐子,埋在了院子里的树底下,开始收拾自己的细软衣物,准备,过几日去王家。
夜里,油灯晃晃不休,似她摇摆不定的心,颤颤不安,惶惶无终。
忽然一阵敲门声起,惊得她忽然坐起。
“谁?”她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我。”却是他的声音。
醪糟西施来到门前,却不开门。
“夜深了,我该睡了。表哥明天不是要去城里上学?也早些安歇吧。”她趴在门上,静静听着外面的声音。
门缝里塞进来一个纸包。
“我现在能拿到的只有这么多。你先还给王家。剩下的,再想办法。”
那是一包钱。
说完,脚步声渐远。
“等一下!”
醪糟西施赶紧开门。
门外那个人已走到院门口,见她喊,回头望着她。
“还了钱,又怎样?”她问他。
“还了钱,你不必卖身去他家。”他答。
“不是王家,也是李家,赵家,或者还有刘家。”醪糟西施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有些话,不问清楚,心里总是不能罢休的。
“我一个女孩子家,总归,是要嫁人的。以前,家里店里好歹有父亲撑着,还是个家。现在,我只是个浮萍,随波逐流,王家李家,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你可以自己选。不是被逼无奈。”表哥看着她。
可以自己选。可以自己选。
可是自己选的,会选自己吗?
醪糟西施捡起地上的钱,递回他手里。
“哥。我没得选。如果我有的选,我希望娘亲不要那么早离开我。如果我有的选,我希望爹爹不要生病。如果我有的选,我不想被你施舍。我想跟你一样,出去,读书,见识更多的世界。可我没得选。”
醪糟西施忍住泪水,低头,转身。
他一把抓住了她。
“好,我带你出去读书。”
没过几天,醪糟西施跟小酒馆家少爷私奔了的事情,在村里炸开了锅。
小酒馆的老板只好上药铺王家赔礼,赔上钱财,赔了一堆的不是。
谁叫,一个是他儿子,一个是他外甥女呢。
另一边,他写信狠狠骂了儿子一番,狠下心停了儿子在外求学的供给,叫他不想清楚就不要回来了。
醪糟西施,就这么离开了小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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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续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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