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肉鱼先生著，原创作品，已与简书版权中心签约，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我在走廊里如游魂一般来回跑动，大张着嘴巴看看这个柜子，再看看下一个，两只哀怨的眼睛夸张地睁到连泪水汩汩流出都不会遮蔽视线的程度。
冰冷的玻璃罩在我把手掌按在上面时会随着我的体温晕出不断扩大的雾气，又在我颤抖地抽离时把水滴淌成溢满悲伤的河流。
无助，彻底的无助。
这条走廊里几乎容纳了我生命中每一个熟悉的人。用厚厚的玻璃作为屏障把他们与我分隔，这是断绝了我与这世界的所有关联，没有谁再能记得我，认得我，这是用最极端的手段抹去了我的存在！
这被世界抛弃、抹杀掉的痛楚犹如直接将我的脊椎活生生拉出体外，抽筋拔骨一样的疼。活得再久，经历的再多，如果所有能证明你曾经活过、经历过的人都在同一刻不复存在，那么这种活着跟死去已经没有分别，这一瞬间已经把我定义成了一个游荡在轮回之中再也找不到归宿的孤魂野鬼！如果说身体是包裹灵魂的躯壳，是皮囊而已，那么现在这境况已将我的灵魂也变成了空洞无用的生命残渣。
没人记得你，活着，比死了要孤独得多。
我来到浸泡了曲三子半只上身的玻璃柜前。这个昔日的小伙伴，无辜，天真，原本应该在109的大山坳里度过最为平淡无奇的童年，可现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烧灼后的平滑切口斜斜地割在左肩上，从胸腔末端的肋骨处收了尾，算上脑袋也只能让他瘦弱的身躯勉强保持一个三角形。
我把额头抵在玻璃上，胸腔一啜一啜地抽动，连呼吸都控制不好。柜子里边的液体有涡流在缓缓涌动，带着他的尸首慢慢漂过来，头竟也顶在了跟我的脑袋同一处高度上。
小时候他脸上有很多雀斑，如今已经尽数褪去，显得清秀了不少，下巴已经有了些浅浅的绒毛，马上就有大人样了。他的手已经被液体泡的肿胀，如果他还活着，能在这里与我相见，大概也会像这样把头跟我顶在一起，用这手臂把我紧紧搂住，不停地埋怨着我：“为什么那天夜里没有等他，带他一起走……”
常沈杰，这个小心翼翼的商人不是已经在边境上被军警带走了吗？万金油不是也在雅库茨克与我们阔别，独自离去了吗？还有霍老拐，他不是始终跟二土匪在一起的吗？他们两个在我迷失在那幻境般的异城之后又经历了怎样的变故才至于此呢？烟筒山的张玉才，不是后来被系统调查关押等待判决了吗？在这众多冰冷的玻璃柜中大部分的尸体都来自于109村，那他们几个散落各地的人又是怎样被带到这里的呢？
痛彻心扉的悲伤过后是沉甸甸的疑惑和焦虑，这一切一切的情绪都让我茫然失措，像是我早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刹那就已经疯了、傻了……
最后，我来到二土匪的尸身面前，跪在地上，用双手向后支着身体，双眼无神地望着这个给过我无数次温暖和陪伴的“亲人”。我还记得在水电站大坝上的那个夜晚他向我伸出的那只手，还记得我攀在他背上登上坝顶时耳边的风声，我还记得他在最后一刻抛出匕首时那声绝望和希望并存的呐喊……
正是他把我从漆黑、冰冷、孤独的境遇里重新拉回到人世间，让我一路颠沛流离却也真正地活了一回。那双手曾经是多么的浑厚有力，我被他牵着、握着、拉着，度过了多少危机和困难。那双手总是有着让人踏实的力量，而如今……却干枯的如同朽木，甚至比那还不如……我再也不能去握，他再也不能爱怜地抚摸我的头……
这半匹兽廊里收藏的所有尸身和物品，只有二土匪的身体是完整的，没有那种烧灼的切口，难道是在那地下的幽光森林中被那些管道吸干了全身体液之后再被什么人移到此处的吗？
“匪叔……如果你现在也能跟往常一样，再跟我说说话该有多好……” 我仰起头，望着他那已经干瘪发黑萎缩进眼窝的眼睛，喃喃地说。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显然是被囚闭在极狭窄的空间里的：双腿不自然地并得很直，脚掌也向下与小腿立成了平线，头部微微上扬，硬挺挺地抬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侧的五指指甲因为紧紧的握抓动作已经尽数深嵌进了手臂当中。
他上身裸露，并没有穿上衣，也许是与什么搏斗或是在通过什么崎岖地形时被撕碎掉了，极度脱水干瘪的身体上只有裤子还勉强维持着挂在胯骨上的状态，遮挡着他最后一丝尊严。
突然，我发现他臂膀交叉环抱的胸口处有什么颜色鲜亮的东西露出了一角！
二土匪的尸身悬浮在液体里，但是位置要更靠近玻璃柜的背板，而且他还是半侧着身体对着我，即使我站起来把脸贴着玻璃仔细观瞧却也始终不能看得太清。
“匪叔啊……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我一边用手抹着玻璃上的雾气一边暗暗地在心里说。
“匪叔啊，你转个身，让我看看吧！”，我越是努力地瞪大眼睛想仔细去看，离玻璃就越近，雾气也越来越明显，反而让视线模糊得不成样子，最后急躁得让我忍不住喊出声来。
他真的转了个身！而且是慢慢地打着旋儿向我靠了过来！不知道是这柜中液体的流动使然，还是二土匪真的听到了我的呼唤，在天有灵！
尸体飘动的速度非常缓慢，再加上我心里的焦急更让这渐渐靠近的距离显得是那么遥远，煎熬得很。
萨满腰铃！一挂老牛皮绳串起圆锥形长角铜铃，在它中间最大的一环上系着一条猩红的布片，隐隐约约地有些古老的图腾形状用黑线绣着。我一眼就认出这被二土匪死死护在胸前的东西正是来自萨满教的法器同时也是标志饰物之一的腰铃，而能他在临死之前如此对待的恐怕也只有一种情况——这腰铃属于他跟我提起过千百次的那个红衣女萨满，他的妻子！！
这串铃铛和布片，虽然有着多年的使用痕迹但并不能说旧，不是那种珍藏起来把玩的老物件会有的色泽，而如果二土匪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我肯定是会知道的，现在的情况更像是他刚刚从哪里获得此物后再牢牢地抱在怀里，恐怕恰恰是在他死亡之前也说不定。
“他见到她了！”，我猛地从玻璃前撑臂弹起，二土匪在这段时间里一定见到了红衣萨满！他用某种方式用过了悬空湖的力量！
“呵呵呵——是的！他们见过了，这可真是一对被命运作弄的小情人儿呀。” 一阵带着玩味和轻蔑的笑声突然响起。
“何立安！” 玻璃柜上映出了我背后站着的人影，正是他！刚刚我思绪混乱，又对二土匪尸身的观察过于集中，连他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心里着实一惊。
“我的收藏……怎么样？”，他往前走了两步，探下身子，近得鼻子几乎都要戳在我的脸上。
一时间，愤怒充斥着我的整个身体，让我的双唇颤抖，我握紧拳头真想生撕了这个变态的混蛋，却连一句话也没能说得出来。
何立安左手倒背在身后，走到二土匪的柜子前用右手两指敲了敲玻璃，又如此在其他几具尸体前都看了看，时而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微微点头，时而勾起手指托着下巴端详着柜中人，那神情好像一个正在油画展上参观的学者，始终带着体味和研究的态度去揣摩每张作品里所包含的创作深意。
“嗯……不得不说，丘院的工作做得还是很细致的，你觉得呢？”，他突然快步走回来问我。
“丘老九……你们两个都是变态！丧心病狂！！” 我再也压抑不住喷涌而出的仇恨感，抬起拳头发疯似的向他砸去。可是他却总是微微侧身就闪了过去，让我碰不到分毫。
一边躲，他一边笑，笑得极狂妄也极满足。“哈哈哈——这些人应该感到庆幸，能参与到这伟大的事业当中该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啊！人类的历史可以改写，世界的未来可以预测！他们如果知道自己的牺牲是为了成就一位新的上帝，新的佛祖，新的最高统治者进而创造出一个最完美的，没有苦难的世界是多么的值得！来吧！跟我一起来！你和他们不同，我会给你权利，至高无上的权利，让你成为绝对的权威！跟着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怎么样？怎么样！跟我一起呼风唤雨，斩破混沌，做一世永生的神明瞧瞧看吧！”
我咬紧牙关，拼命地挥舞着双拳，拳头打不到我就用脚踢，脚踢不着我就用头撞，用嘴咬！如果让我逮到一个机会，如果我能离他再近身一步，我不会放过他身上任何一处皮肉，会把他生生嚼烂，撕碎了吞下去！
然而，我始终没能碰得到他哪怕一个指头……
何立安的步伐闪转腾挪，看似步幅很小但每每却能精准地避开我狂躁地攻击，最后的结果是我越攻速度越慢，力度越小，而他却越来越惬意，越来越轻松。
脚下交错连环，手中恬静儒雅，何立安挂着一副颇为自在的休闲式表情从上衣口袋中取出钢笔，旋下笔帽，如同以往那样，又对着金色的笔尖吹了口气，这一切都是在躲避我攻击的移动中完成。
紧接着，他的步幅突然加快，手臂挥舞的几乎连影子都要消失掉，一连串的身形残影把我围绕在正当中，恰似有无数个何立安同时对我发起了猛攻。一时间金线飞舞，血雾迸射，像在我身边突然筑起了镶满金钻的玫瑰花墙。这“墙壁”的每一个平面，每一条缝隙都透着雍容华贵，同时也透出无可匹敌的帝王之威。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只是看你自己耍的那么起劲儿，来陪你玩玩罢了，哈哈哈哈哈！” 何立安狂笑着调侃，手上一刻也不停留，每一缕金光划过，空中都会多绽放一朵血色玫瑰出来。
果然如他所说，只是“陪我玩玩”而已，仅仅这一小会儿，他的钢笔已经在我身体上留下了不下上百个创口，但每一个口子的深浅都拿捏得极为精准：深一毫，我会很快毙命；浅一毫，我疼得不够厉害。到了最后这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强者对弱者单方面的戏谑游戏，只能让拥有绝对胜算的人享受那绝对的优越感，而失败者眼中越来越浓厚的绝望神色正是他们这种人最想要看到的调味料。
此刻的何立安，笑得很满足！
“哎呀呀呀——果然还是你们几个有意思得多呀，还真是多锻炼身体有好处！你看看，比起109那些村民来，对对对，就你那个小伙伴儿曲三子，对吧？是叫曲三子吧？他们那些人呐，恐怕都经不起咱今天这么玩，你说是不是？哈哈哈哈！所以我也给了他们痛快，直接让他们进了悬空湖，做了第一批实验者。哎呦呦呦呦，你是不知道啊，这些老少爷们儿们，那是跪成了一排！都不用我多说话，他们自己就跪了！你说……这是不是贱得慌？他们死了是不是活该？哪像你们几个，这么……硬！”
何立安单手一刺，将钢笔扎进我的肩头，随后翻手做掌，猛地在笔杆上一拍，将它整个穿透我的肩胛骨从背后射了出去。我应声倒地，疼痛不已。而因这迅猛一击快速弹出的钢笔居然能被他以更快的速度在我身后马上截住，握在手里，再若无其事地插回衣袋，就像是刚才只是用它签署了份文件一样，这般体技实力可见了得。
他的笑，越来越狂妄，越来越不可控制，张得奇大的嘴巴里，那些烟熏的黑黄牙齿一颗颗像陈年老篱笆桩子一样歪扭地立在那里，挡着从舌头下面不自觉涌出的口水和粘液。
“闭起你那恶心的嘴！之前你说的，跟着你走，能把我的同伴们救活，是真是假！你还有没有这个能耐！” 从进入这段走廊开始，我心里就燃起了熊熊怒火，而何立安的出现，以及他越来越疯狂的行为和言语更在这怒火上浇了一桶热油，不过也许是这火烧得太过了头，我的内心深处竟在这种情形下渐渐地冷静起来。
我还有一线希望，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线希望就属于在这玻璃柜中的所有人！
“我不能！你能！” 何立安的笑声戛然而止，看向我的眼神里居然还有些带着嫉妒的不满神色。
“我能做到的，只是把悬空湖引出来，固定住，剩下的，就要看你了！这回是最后的实验，成败在此一举，如果你失败，或者是想耍什么别的花招儿……这种柜子我还有很多！”
何立安说着，拍了拍装二土匪尸首的玻璃柜，他的掌力透过玻璃，震起了一层水花，激得那里边的尸体迅速漂向墙角躲避。
我拉下他的手臂，牙齿咬着下唇厉声对他说：“别再招惹我的伙伴！快走！该做什么就赶快去做！老子他妈的还有很多人要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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