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

老钱本来是我本家的一位伯母，后来经历一些变故，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了，所以叫她老钱。她今年八十多岁，是真的很老了，但她对自己的一生肯定记忆犹新。

老钱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当时嫁给大伯，引起了全村的轰动。三姑六婆和年轻后生们挤满了院子，等着看新娘。

那时候的农村还是人民公社制，大家一起种田，统一分配劳动所得。丰年大家一起吃饱，欠年大家一起饿肚子。又没有什么通讯手段，所闻所见也就是四邻八舍这些街坊，有时日子艰难，看看左右，大家都一样，也就释然了。

老钱跟我大伯两个人在艰难的日子里养育了一男三女。老大也就是我的堂哥，比我大十岁左右，最小的一个女儿跟我同龄。大伯重男轻女，一直供大哥读完高中，无奈成绩实在太差，只得毕业回家。三个女儿都没等上完小学就回家帮忙干活了。

说实话，我觉得老钱对大哥是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责任了，这也是我直到现在也不愿意用恶意的语言来描述她的原因。不过她对三个女儿就差了很多。

大伯生病去世的时候，大哥已经高中毕业。大哥在高中练过中长跑，身强体壮，干起农活来比大伯当年生猛的多。大妹也已经长大成人，家里的境况有所改善，但仍然贫穷。

老钱带着孩子们过日子，直到大哥结婚。在大哥结婚的第二年，老钱再一次轰动全村，她改嫁了。本来寡妇改嫁也很平常，但是老钱说她和大伯结婚的当天就在满院子看热闹的人里看到了一个俊后生。按老钱的原话：我那时候第一眼就相中他了。

这个后生是地主的儿子。现在看来，祖上家大业大，是很荣耀的事。但那时候不行，家庭出身就像铜墙铁壁，尤其是不好的出身，把人紧紧的捆在原地，休想看到一点出路。这个后生就是因为出身不好，所以一直讨不到媳妇儿。幸好他有一门不错的木匠手艺，农闲时节敲敲打打，做一点家具，日子也还过的去。

据说这个后生年轻时帅的远近闻名，农村的语言贫乏而幽默，送他一个外号：“美女”。只是这惊鸿一瞥居然能让老钱在二十多年后仍念念不忘，这也多少让人有些感慨。

老钱改嫁以后带来了很多尴尬，这个后生的年龄虽然跟已故的大伯相仿，但辈分却低了一层。也就是说，老钱突然从伯母变成了嫂子。受伤最深的当然是老钱的孩子们。大哥已经结婚生子，还要负责三个妹妹的终身大事，这时候他表现出了强大的斗志，就像一只初上赛场的斗鸡。

他先是义正严辞的宣布跟老钱断绝了母子关系，然后就轰轰烈烈的过起了生活，那种拼命三郎式的卖力确实改善了生活条件。他需要用这样的成功来打击老钱，同时也要用这样的成功来抵挡来自乡邻的叽笑或怜悯。

听说老钱经常深夜去探望她的儿子。也有说每次都被拒之门外的，也有说母子之情尚在的，真实情况不得而知。老钱一直努力的维持着跟大伯家族的关系，经常去各家串门，路上遇到也热情的说话。就算面对不逊者的当面嘲讽，也只赧然一笑，并不气恼。她唯一力争的就是辈分。比如她希望我继续称她伯母，但这显然不合适。我应该称她嫂子，但她拒不接受，而且我也实在叫不出口。干脆叫她老钱。

老钱八十多岁了，当年的后生也已经病故多年。她改嫁以后领养了一个女孩，早已结婚生子。老钱在晚年又成了孤身一人。听说她现在唯一的心愿是死后葬入大伯家的祖坟，能跟大伯葬在一起。她锲而不舍的一次次找大哥商量，一直没有得到同意，不知道在她大限到来之前还有没有机会说服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