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

作者: 一半个一 | 来源:发表于2021-11-22 09:27 被阅读0次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天,阿婆突然告诉我,老钱死了。

    那时候我还很小,前一天老钱要我去他家,一脸严肃地换上那件军绿色的军装。前襟袖口被他抹得倍儿平整。他问我好看不。我说真神气,太酷了。

    老钱,老钱。念着念着,我鼻头一酸。这两个字就像一根线,一下把我堵塞的记忆一窝蜂全拉了出来。

    我很小的时候,满村追鸡打狗,最爱和隔壁王二家的儿子——我叫他小毛豆,厮混在一起。夏天跑到赵嫂瓜田里偷瓜,秋天跑到吴老头果园里打枣,冬天徐叔家的鱼塘结冰了摸不着鱼,我们就去偷老钱房门前堆篱笆的石头过来砸冰,看谁砸的窟窿大!

    老钱虽然姓钱,但他是真穷。我和小毛豆每次去偷他家石头心里头都有点愧疚。他家也就这么点东西,把这些石头算上都没什么。不过坏就坏在他太好说话,偶尔被他逮到,他也就拍拍我和小毛豆的头笑着说:“你们这些个小家伙,你钱爷爷门口这些石头堆着还要挡风呢!”

    有时他也会留我们在他那玩,次数不多,因为他一直很忙。我和小毛豆可是见惯了新奇东西的,他那房子空落落的,阴冷地很,就算不开窗,搭在床头的汗衫都会不知所措地晃悠,冬天更无趣得叫人难呆。但我俩却对老钱墙上挂的那套军绿色军装很感兴趣。听阿婆说,老钱是当过兵打过仗的。

    知道这事之后,老钱的形象在我心里忽然高大了不少。以至于下一次小毛豆提议要再去偷他家石头的时候,都被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那时候的人白天都是不关门的,邻里平日也走动,都是熟人。实在不放心家里再养只“大黄”“小黑”,贼看了都要绕着走。

    一次我没忍住,想趁他睡午觉的时候跑去他家偷偷摸一摸那绿衣服,结果我刚一伸手,他从后头突然出现直接弹了我一脑壳。

    哪怕多年之后,我也再没遇到过弹脑壳弹得比老钱还疼的人!我含着泪花捂着脑袋,看着老钱爱惜地抚摸那套绿衣服,好像那衣服是他多么大的骄傲。

    宝贝什么呀,不就是绿衣服吗!我叫我妈给我做!我一边抹眼泪一边跑回家。

    谁知道没几天在家门口就又碰到那个老头!他嘿嘿笑道:“怎么,小家伙气性这么大?你这两年偷我那么多块石头,我可还没找你算账呢!”

    又拿石头说话!我瞪大眼睛鼓着嘴不想理他。

    这时鲍三叔和一群人喘着粗气跑过来,说:“钱叔,可算找着您了!老胡和张二打起来了,您快去去给评评理吧!”

    看到他们急匆匆离开的背影,我也不气了,转头找上小毛豆一起去凑热闹。

    又是那老三篇的事情,老胡和张二绕着门口多出来的那块破地又闹上了,他说那块地是他家的,他说那块地是他家的,两家闹去吧,地又不会说话!

    拉架的两帮子人一边拉着老胡,一边拽住张二,这么多人拦着,也架不住他俩就跟村头那两只铁链都栓不住的疯狗一样,往前蹦着咬人。

    看到老钱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了,两帮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李婶站出来说好话:“你们看,现在你钱叔来了,论资历咱们村没有比他资历更深的,论辈分咱们村和他辈分差不多的也只有他能赶过来了。这下让他来讲讲话,你俩不会有意见了吧?”

    老钱往前走了两步,果然没有人有意见。

    这地总归是没有明确界限的,也不能全怪老胡和张二。最后老钱提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双方各退一步,这块地上你家种瓜,熟了分他家一点,你家挖塘,养了鱼送他家一些。这样两家谁也不亏,又有瓜吃又有鱼吃!

    老胡和张二听动心了,当下就同意了老钱的主意,俩人一边商量去了。

    我揪着小毛豆小声嘀咕,这钱老头还有点东西啊。

    那边老钱见事情平息了,跟鲍二叔他们摆摆手要回去了,鲍二叔说要送送他,边走边说:“钱叔,咱们村果然还是你说话最管用!”

    老钱说:“哪啊,说到底还是乡亲们愿意卖给我这老头面子罢了!”

    老钱确实是村里的大忙人,我深知。不然就他那敏锐的感官,我天天偷他石头不知道脑袋上要被他弹多少个大包!他是我们村里少有的读过书会写字的人,村里只要有婚丧嫁娶的场合都少不了他,不是去给人写大字就是去当主持人,或者干脆全包了。上次红花姐和隔壁村的汉子说亲,老钱就全包了。最后事儿做得滴水不漏,红花姐感激地送来了三只会下蛋的老母鸡和一大筐鸡蛋。

    老钱虽然穷,但是家里头东西多,都是他推脱不掉的答谢礼,有时候赶上好日子,村子里办事的多,老钱几头跑,最后家里瓜果蔬菜生禽鱼肉能堆成小山。

    “小东西,你俩怎么也跑来了?”老钱看到我和小毛豆向我俩招招手,“跟我回家,我给你俩糖吃!”

    我听到有糖吃,立刻屁颠屁颠地就跟着老钱走,小毛豆看到我跑了也赶忙跟上去。

    老钱果真讲话算话,到了他家,他抓了一大把糖果给我俩。

    “这是牛嫂家丫头的喜糖,好吃吧?以后看了我还跑吗?”

    我嘴里含着糖含糊不清地嗯了几下,眼睛又往墙上瞟去。军装依然笔挺挺地挂着,袖口的纽扣发着金光。

    “伢子,对这个感兴趣?”老钱指了指军装。

    我点点头。

    老钱哈哈大笑,把军帽往我头上一卡:“你小子,以后有出息!”

    我受宠若惊想摸摸帽子,下一秒老钱就把帽子拿走了。

    我有些恍惚。阿婆一再告诉我要我呆在家里,但我还是偷跑去老钱家。快到的时候,我好像看到那个老头站在房门口向我招手:“小东西,又来打我家石头主意?”

    我说,谁家石头不是石头,就你家石头香!

    但是我知道不会了。老钱死了。

    走到跟前,我才看到老钱家的篱笆全倒了,他的宝贝石头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残的、半残不残的、还算幸运看着健全的。

    我已经上学了,很久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在村子里乱窜。如果是小时候看到一地石头,兴许我会激动地攒动小毛豆,在老钱还没修好篱笆的时候把他的石头全装进筐里,留着当以后打水漂玩的战略储备。想着老钱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能偷笑好几夜睡不着觉。

    而现在,篱笆都泄了气。它知道老钱不在了吗?它会觉得冷清吗?再也没有人把它们重新垒起来了,它难过吗?

    其实我大概是知道的,老钱就算还在,也没有喜糖给我吃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村子里面老钱再也说不上话。偶尔村里头有矛盾被他撞见,他出于好心过去劝劝架,还被人以一句“多管闲事”翻着白眼给骂走。

    老钱说,也没什么,过去村子里的人看得起我而已。我想,那现在呢?怎么就变了?

    老钱穷啊。真的穷。不仅膝下无儿无女,而且全部家当里,看着最体面的就是那套军装。过去人因为那一套军装,因为老钱的资历,尊称一声钱叔。但是,日子过着过着了好了大家才突然发现,老钱是真的穷啊。

    处处尊敬着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呢?现在种田已经养不了家里,他们得去城里头干活。老赵家儿子进了县镇府工作,老李家儿子承包了村里头的一个大工程,老徐家女婿是县里一个车间的厂长,他们才是大家应该供着的大神!

    “钱叔,今天老吴儿子结婚,咋没去啊?”

    老钱顿了一下,不自然地摸摸脸:“……哦,兴许是,他忘了请我吧。”

    对方虽然点头嘴上说着老吴不应该,心里却怕是一片了然。自此村里头的红白喜事,再都跟老钱无关。

    老钱一下子闲下来了。我和小毛豆还像过去那样,没事就跑去逗逗那个老头子。有时老钱看我在他家四下张望什么,以为我要糖了,便苦笑道:“你钱爷爷这再也没有糖给你吃咯。”

    我看着老钱,总觉得他忧郁了很多。但是他却把军装挂到了比之前更显眼的地方。

    阿婆常说我小孩子不懂事。可我却觉得我有的时候也是能明白事情的,这事情他们大人做得确实混蛋!可不就是因为老赵他们几个家里有点破钱吗,以为这就不会被我这个小孩儿发现了吗?

    我还是努力想让老钱像以前一样开心,可是我要上学,我要写作业,阿婆说我还要努力考个好大学——我总归是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可是我还是希望老钱开心一些。

    家里二哥要找工作了,我看到阿婆带着一篮鸡蛋还有几张红钞票去了老李家一趟,回来就开心地说二哥有工作了。

    我又听阿婆和阿爹聊天,说前些日子大哥结婚,老赵老李还有老徐每家包了一个超级大红包来,把大哥大嫂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是有些不开心的,总觉得有点背叛了老钱的意思。我上前梗着脖子质问阿婆:“那老钱呢?”

    “什么老钱?”

    “那老钱怎么办?”

    “这孩子怎么今天尽说胡话……”

    “你去找李爷爷,老钱怎么办?”

    “老钱给你灌了迷魂汤了?人是要吃饭的啊!去去去一边玩去。”

    我哭着跑了出去,边跑边擦眼泪,我想我大概明白老钱的心情了。跑着跑着,我竟遇见了他。

    “伢子,怎么哭了?”老钱惊讶地看我脸上糊得跟泥猴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用手擤掉了我的鼻涕,我犟着头不愿说。他也不强求,我一路跟着他到了他的小菜园子。

    他坐在田埂上,我也坐在了田埂上。他看夕阳,我也看夕阳。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老了。”老钱突然开口,“我老了。”

    夕阳消失了,太阳死了。我看向老钱,他看夕阳好像看的是他自己。

    我绕开坍塌的石头,进到了老钱家里。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我一直以为老钱把我当成了他的好朋友,结果他一声没吭就孤独地死去了。他在最后关头有没有想过,有个小东西天天念想着他家门口的石头?他不怕他死了我把他家篱笆墙拆了打水漂了吗?

    我坐在他的床上,夕阳不讲理地透过窗子,灰蒙蒙的水泥地都被映得一片通黄,像他军装上的金色袖扣。

    那天也是这样的下午,这样的夕阳。

    我跟着老钱走进他家,他郑重地取下军装换上,在我崇拜的目光下,向我敬了个军礼。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钱穿军装的样子。他好像一瞬间突然活了过来,意气风发。我笨拙地回了军礼,手却反了,惹得老钱哈哈大笑。

    老钱和我聊了许多他过去的事。又好像不是聊,只是低着头念叨。他说他以前也是有老婆孩子的。后来打了好几场仗,妻离子散,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死是活。

    我留了很晚,晚到我阿婆来老钱家寻我来了,看到一身军装的老钱,阿婆都怔了怔。

    老钱让我回去了,我满心不情愿地被阿婆抓住胳膊,临别时老钱突然叫住了我,我回头看他。他好像有些激动,灰色瞳仁映着头顶的灯光一闪一闪的,有点像天上的星星。他抽了抽鼻子,又冲我行了个军礼:“伢子,再见咯。”

    我挣脱开阿婆的手,右手挺得笔直抵在太阳穴上大喊:“钱爷爷,再见!”

    我不明白,我的再见只是今天晚上的再见,而老钱的再见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老钱死了。听阿婆说,他被发现的时候是在床上,闭着眼睛,身子笔挺,穿着军装,胸襟袖口裤脚没有一丝褶皱,非常体面地离开了。

    老钱死了。这件事也没有在村子里激起多大的水花,老一辈的人可能黯淡一会儿,猛地想起以前家里谁谁谁死了谁谁谁结婚了还是托老钱写的大字。但这一会儿也就一会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年轻一辈的更不要说,这点萍水之交,连拿上台谈的必要都没有。老钱死了?可能还没有家里阿猫阿狗死了让人来得惋惜。

    老钱死了。远处放起了烟花,我猛然想起,今天老赵家的儿子结婚了。几乎所有的乡亲都收到了老赵家的请柬,这是村里从未有过的大喜事、大排场。突然无数个画面随着这窜烟花腾空而起“咻”得在我脑中炸开。受人尊敬的老钱,忙得喘不过来气的老钱,弹我脑瓜子的老钱,给我喜糖吃的老钱,最后无人问津的老钱。

    我依然记得他看夕阳的悲壮。老钱死了。但是不是死亡要结束他,而是他骄傲地结束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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