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阿成认识了另外一名汉人，《光明日报》派驻到囊谦县政府挂职锻炼的陈记者。《光明日报》是中国共产党党政机关主办的“党报”，里面的文字有很浓厚的官方意识形态，所以，在世人眼中，报社的记者也带有行政角色的意味。也许是囊谦海拔太高，水的沸点上不去，学校烹饪的牦牛肉没法嚼烂。当我对阿成提到这个时，他笑了：“那个记者他也说，‘这里吃的，牦牛肉嚼不烂，酸奶倒是不错。’”在香达学校，陈记者给五年级的学生开设了一个写作兴趣班，教学模式参考美国大学的写作训练风格。阿成带我去观摩了一次他的教学。见过其本人，我才想起，在八月香达学校校庆后的聚餐上见过他一眼。
当时，扎西校长问他，校庆发言稿写得如何，他坦诚地指出其中的不足。我在一旁听了，倒替他不安起来。校庆已经结束，聚餐的气氛欢快，当着这么多教师的面，针对校长的写作水平提出直接意见不太合适。校长认真地听他点评，可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凝固。
在医疗角里，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汉族人的时候，他谈起了在囊谦的感受。他认为藏民之所以进步（指经济、文化各方面的发展程度）不大，藏民的视野不够宽阔，与宗教势力的蒙蔽，或者类似于变相的“愚民”有很大关系。藏区是全民信教的地区，而地方宗教领袖人物通过宣扬宗教教义，使得牧民不思进取，对人生价值的认识趋向单一，并把自身神圣化，以获取个人私利。
他的一番话让我想到那年在理塘，我们要为地山雀取血样，观察它们繁殖期前后的动态，预计时长两个月，因此租下藏民一间小房间。这处房产并非眼前这对房东夫妇所有，而是房东先生的哥哥，一位仁波切级别的高位僧人。三楼客厅墙面挂着十幅相框，分别是这位仁波切参加印度、缅甸、泰国、尼泊尔、西藏、北京等地举办的佛教活动合影，出席这些活动的差旅费怕是不少。他家还有一辆丰田高级越野车。这栋三层楼的第一层，租给一位汉族作为修车铺，第二层八间房按简易旅社的标准装修，第三层才是房东夫妇的卧室、厨房、储物间。房东夫妇没有正式工作，他们只是为这位幕后的哥哥打点家产。房东先生每天都会做一件事：清晨，将二十个小银碗摆成两排，倒扣于窗沿；午后，再将它们垒成等差数列的两堆，从下至上四层，金字塔一般。房东太太总是向我打听什么牌子的防晒霜、保湿霜才是最好的，然后她再约上姐妹们去县城的化妆品商店搜寻。那些商店不会有高端护肤品、化妆品的身影。另外，在囊谦县城散步时，偶尔会看见个别腰肥肚圆的高僧走出饭馆，走向他们的越野车。仁青措毛的担任僧侣的远方舅舅来着晓乡拜访她们一家子，门前停着一辆漆黑铮亮的路虎牌越野车。那么，这些高僧的财富从何而来？
加拿大学者卜正民的著作，《为权力祈祷：佛教与晚明中国士绅社会的形成》中论述到士绅通过捐赠佛教寺院来为自己获得在国家体制内得不到的公共权力，那么佛教僧人又从中获得了什么呢？
有的乡村学校志愿者，在论坛里发言，希望外地的网友能够寄送明信片给乡村学校的学生。一般对于明信片的要求是，正面图案具有当地人文风物的特色，留言区写上网友想对学生诉说的话语。我在网络上看到后，也如法炮制。与之配套的是，我安排几节课程，给学生们介绍不同地域的人文风情。好让他们得知即便在中国，也有如此多的文化和自然的多样性存在。我将收到的明信片拍照插入课件中，把网友的寄语传递给学生。考虑到学生的汉语水平，此课的教学对象是五、六年级学生。
在三个月的时间里，一共收到三十三张明信片。在我十月出游的这段时间里，共收到四位热心网友寄来的明信片。有的网友寄出明信片后没有在网页里留下联系信息，无法一一致谢。
明信片的留言通常是网友对图案所做的说明，或者认真谈谈家乡的个别风物。在少量的留言里，还是出现了“希望孩子们好好学习，将来走出大山”的语句。其心善良，然而这样的叙述，将西部山区至于一种低等的角落。
在家盒子培训内容里，有个上午安排的是“绘本阅读”。培训讲师在结束后对我们几位志愿者说出了自己的体会：一，带领孩子们的绘本阅读，只需给他们讲文本内容，不必对故事背后的意义做过多阐发；二，你们面对的会有留守儿童，请告诉他们，父母的暂时离开不是因为不爱他们；（关于这一点，这位讲师弄错了，我们所服务的几乎没有留守儿童。）三，不要向孩子宣讲“要走出山区，去大城市生活”，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家乡也很可爱。我的教育背景让我赞同他的意见。
和许多小镇的邮政所一样，储蓄和邮递的业务大厅临街，而一侧的大门通向邮局后院。那里有分拣库房和办公室。在分拣库房，我看见有的学校订阅的文艺期刊。这些薄薄的刊物，与较厚的专著、小说相比较，如同零食与主食之间的关系。偶尔阅读一些小刊物，可以多一些谈资。有价值的刊物还能为你拓展阅读提供线索。在一个书籍贫乏的县城，除了在学校搜刮到符合我的认知水平的小说，这种休闲阅读配合假期再好不过。如果能够借到一些彩印刊物就能给三完小深夜雪白而空洞的室内增添一些色彩。我先是取出《美食家》随意翻看，伺机向王大哥提出借阅要求。
前几次取明信片的机会，认识了王大哥。他祖籍山东，是信件包裹库房里唯一的汉族员工，再加上他对明信片特殊的关照，我们自然能够聊起来。第一批网友的明信片接收地址写的是香达学校。然而，七月月假里，我在香达学校传达室和专门接收报刊的校长办公室都没能找到明信片。王大哥说，怕是被香达学校门卫的老爸给弄丢了。那一刻，我对热心的网友感到抱歉，同时也感到愤慨，冲动地认为是香达学校的某些教职工不重视志愿者的工作。他答应帮我将明信片压在库房桌面的塑胶垫下面，等我每次放月假亲自去找他拿取。
说到政府的扶贫项目以及外来的公益项目，王大哥的语速加快了：“天天抓扶贫，可哪又摆脱了贫困？”我忽然想起，我寝室的军绿色床垫是香港乐施会捐赠，被子是国际佛光会香港协会捐赠，而县域内各学校图书室书籍也是受惠于五花八门的公益机构。当然，还有我看不见的政府拨款，部分地流向看不见的私人账户。
他批评许多公共事业单位常常是为了完成上级指标而订阅三、五种刊物，待到刊物被邮政工作人员送到单位里，就被供奉在文件柜里，无人问津。他坦承自己的阅读习惯已经逐渐丧失了。当然，他同意了我的借阅请求。
记得7月上旬，我第一次来这个邮局，寄出咱们四位志愿者火车票时，正好碰见藏民来邮局寄出金属盒盛放的虫草。负责收件的山东老哥在此工作14年，他拨开塑料袋，拿出一根把玩，“你这虫草都被捂坏了，变白了些。”14年，让他也成为虫草行家了。
办理邮政业务的顾客还不少，一位藏民赶紧上前打听玉树去拉萨的飞机订票信息，山东大哥回复说这航班已经取消，只有玉树至西宁、北京的两趟航线。七月，玉树去拉萨的客流量还比较多，航班突然取消，怕是跟政治事件有关。
手握两本封面光滑的刊物，走在人行道。平地忽地刮起一阵风沙，彤云拢聚，降低了可见度。看来一场大雨难免。没有面罩的遮挡，砂砾摩擦着面部，甚至侵入到眼眶和口腔。但是我脚步轻快无比。行旅的疲惫早已无踪无影，感觉自己要飞升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