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可说
“这江湖哇,有些话只能听着,有些场面只能看着。”
我叫安世钊,出入平安的安,太平盛世的世,钊文袋的钊,我没爹没娘,师父给起的名儿,说是图个吉利。
那年头朝廷和契丹人打仗,四处征兵,将帅权贵更是收买江湖人士充当刺客细作,一明一暗,巴望着战事早点结束,安心享福。
而我,巴望着,早点出师。
康叔给我测了名,说我冲撞了前朝玄宗年间宰相杨国忠的旧名,恐怕不利刀兵,打消了我参军的念头,还占了一卦“天风姤”,笑而不语。
这年秋天,师父指派我代表他赴崆峒派掌派飞绥子的婚宴,关于这,我是满心不愿的,全江湖的人都知道,飞绥子一把年纪了,娶了个黄花大闺女,老牛吃嫩草,还唯恐天下不知地四处发帖子,不去还不给他面子,师父虽说早已退出江湖,但老相识,到底得捧个场,临行前,交代了盘缠,以及,那句话。
后来的事,我的名字传遍了整个江湖,崆峒派悬赏一万两银子买我的人头,一夜之间,名满江湖,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值钱。
这一切本不是我的初衷,一切只因……
崆峒派正厅里欢声笑语,江湖人不讲究读书人那套悲喜有度,笑起来总有些失态,若是再喝些酒,便言语狂放,上了年纪的前辈兴许能收敛些,可年轻小辈恨不能在这场合里耀眼些,又岂会内敛安静。
飞绥子给足了师父面子,亲自出门迎接,当听闻师父未能前来,脸上的笑意消减了几分,我也随着有些紧张,从进门开始,行了大礼,就没再说话,生怕说错,连称呼,都没把握。
“世侄啊,难得你能来,老夫招待不周,可别见怪啊!”
就冲这声“世侄”,大概就是叔伯辈的了,瞅他的年岁和样貌,比师父更显老态,大红袍子也没能挽救多少青春风貌。身后丫鬟婢女们拥着个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一众粗犷豪放的男子上下打量着她,她道也不觉着羞涩,趾高气昂地招呼来往宾客,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幸而自己没有心直口快地错认为那是他的闺女,琢磨着这婚事的内里事由,大概就是新娘子无疑了。
“世伯哪里话,师父常常念叨起世伯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宝刀未老,令人敬佩啊!”
老爷子手底下几个门主见我是掌派故人之徒,二话不说上来敬酒,也不问我酒量如何,毫不生分地勾肩搭背,还拽着我划拳,威震武林的名门大派,竟也有如此一面。
平日里师父管得紧,本就不让我多喝酒,如今放开了灌,一来二去,上了头,红了脸,难免口无遮拦,再加上飞绥子礼遇有加,竟将来时憋在肚子里的话说了出来。
“世伯,看新娘子这岁数,您该不会是替您儿子试试水吧!”
名门大派,名气大,脾气也大,一朝失言,前脚出了门派大门,其后,江湖通缉令就四散起来,本来只是离开师父一些日子,不曾想,因为这疏忽,一别就是数年。
(二)不可料
顶着崆峒派的追杀,永安镖局的总镖头九爷收留了我,让我在他手底下当镖师,平日里乔装打扮,粘上胡子,不细看也认不出来。
在江湖上流浪了一年,没敢回到师父身边,飞绥子多精明的人,料想我不会连累师父,便整日纠缠师父,对外放出风来说师父的近况如此这般之糟糕,还不是想用激将法哄我回去,一句话的事,至于记恨一年吗?
九爷有个儿子,长得虎头虎脑,偏就起了个文气的名字,叫明章,听说原来是叫明禛的,为了避当今圣上的讳,寻了个意思相近的字改了。
镖局里头上上下下有几十个镖师,明章偏偏就与我亲近,常让我带着他去郊外骑马,可碍于我还是江湖通缉犯,外面风头未减,九爷也就不让我多露面,不顾儿子哭闹,换了别的镖师陪着,我倒乐得清闲。
可总这么窝在镖局里也不是个法子,趁着近日无事,偷溜出门,找了个酒楼吃酒,顺便听听最近有何风闻。
听说最近从潭州来了个舞姬,舞艺超群,我也不是天生爱凑热闹,只是连日里打打杀杀,面对着一大群大老爷们,难得见到个女子,难免多看了几眼。
酒楼掌柜挂出的招牌是,这名叫若凰的女子,深谙“金莲舞”,舞步轻盈,步步生莲,可谓顾盼生姿。
民间传说,当年南唐李后主宫中有一嫔妃,名曰窅娘,深得后主喜爱,因而为其创作了“金莲舞”,筑三尺莲台,舞者用白帛裹足,舞于其上,俯仰摇曳,明艳动人,其后南唐国灭,窅娘殉情而死,这舞曲便失落民间。
高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大概就是那位女子了吧,见她舞步谙熟,面容姣好,只是可惜了一双玉足,为了这舞曲,如此折磨。
“若凰姑娘乃飘零江湖之人,在座哪位大爷能够出高价,若凰姑娘便可陪伴左右!”
莫不是,卖身?
一石激起千层浪,台下老少厉声叫价,良家女子,俨然成了街头集市的玩物,这些个看客,究竟是看中了这个人,还是这双脚啊!
“一百两!”
“三百两!”
“四百五十两!”
“五百两!”
……
我嚼完最后一口花生米,用酒水漱了漱口,本来是无意出头的,但现在看来,还是插手吧!
“一千两!”
座下噤声,恐怕是我打破了他们的规矩,可这么叫价,太慢,也太少了。
我把字据压在掌柜的手里,二话没说上台拉走了那目瞪口呆的女子,“掌柜的,照字据上的地方,来领银子!”
“这位公子,尊姓大名啊?”
我单手戴上斗篷,“钊子。”
我不能把这个姑娘带回镖局,在一个街角,我让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我蹲下身,解开了她脚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白帛,她涨红了脸,不发一言,却没有躲避。
“往后别再跳这舞了,好端端的,裹成这样,看着都疼,我这还有几十两银子,你拿着,寻个别的活计,好好照顾自己。”
她哭笑不得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什么歪瓜裂枣的怪物似的。
“拿着啊,看我干什么?”
“嗤!”
被她这么一笑,我更有些慌了,莫非我做了什么蠢事?
一时间恨不得钻进地洞里,赶快回到镖局里去,“我走了啊!”
她也没拦着,目送我走了许久,我一回头,她还是望着我,“钊子!”
“嗯?”
“你看了我的脚,就得娶我!”
“啊?还有这种事?!”
我只记得自己撒丫子跑了许久,猛一抬头,永安镖局到了。
(三)不可求
与崆峒派的和解,已经是两年多之后的事了,师父一再赔礼道歉,始终不见效,偏生得这时候,飞绥子老东西听了年轻媳妇的枕边风,一夜之间消了气,还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直接给那个女人赔礼道歉,也就没有后来流落江湖的数年了。
起初与九爷的约定到了期限,留在永安镖局不是长久之计,谢了九爷的收留之恩,也该是时候回去,看看师父和康叔了。
我不知道他们的近况,并不代表他们也不知道我的,这两年,我从一个三等镖师混到了一等镖头,江湖上少不了些许名声,师父老人家鸡贼得很,定然会有察觉。
难得回去,少不了伴手礼,思来想去,师父爱喝茶,康叔爱喝酒,往日押镖也得了东家的赏,自然不是个问题;去年押镖入京,在丰乐楼买了两坛他们自家酿的眉寿酒,外加上九爷给赏的蒙顶茶饼,二老见了我这出走数年的徒弟,也该和颜悦色了吧!
师父常年住在洪州城外的一个庄子里,小时候那里还有一座将军庙,师父常常偷偷到庙里上香、打扫,现在那座庙破败了,庙里的神主被移到了师父的书房里,上头一个字没有,却常年香火不断。
后来康叔告诉我,那是在祭奠建隆年间的洪州都督林仁肇将军,若是将军还在,太祖皇帝要打下江南可没那么容易,师父的父亲曾是林仁肇将军麾下的一个士兵,金陵城破后,原洪州旧部卸甲归田,但人人心里头都还念着将军的恩义,乡里建个将军庙,家中立个神主牌位,只愿将军英灵不死吧!
这回回乡,两个老爷子铁青着脸,见我人模人样地回来,才未发作,如同往常,在神主前上了香,师父无子,我这做徒弟的,就是半个后人了。
康叔一把将我拽了起来,拖出屋外,师父引了一个人来见我,乍一见,大惊失色。
“怎么着,媳妇都找上门来了,你在外头都干什么了你啊?!”
师父虽言辞激烈,但对着那女子倒是一团和气,不住地使眼色,这我可就,真招架不住了。
康叔哈哈大笑,一副神棍的模样,“你瞧瞧,当初我没算错吧,天风姤,阴阳相遇,不利迎娶,有缘自会相聚,钊子出去转悠了几年,还给咱弄了个媳妇回来!”
当日给了钱,让若凰姑娘离开,饶了一大圈,竟然找上门来了,这不是冤家不聚头,难不成真要我娶她?就因为我看了她的脚?
若凰一介女流倒是不卑不亢,看得出来师父和康叔对这个他们所谓的“徒弟媳妇”十分满意,可这缘分来得太突然,就眼前的问题,我拿什么养活这个“媳妇”啊?
我一言不发,转头就走。
“钊子!你干嘛去?”
我憋了一肚子话,脸涨得难受,没敢回头看他们,只是骑上了马,丢下一句,“挣钱!”
(四)不可念
后来我还是娶了若凰,而且,是以永安镖局总镖头的身份,耽误了她这么多年,但到底还是得承认,人和人放在一起,总会生出感情来。
原计算着自己做个小买卖,攒够了钱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进门,趁着师父身子骨还硬朗,让他高兴高兴,可一来二去的,贩夫走卒当了个遍,还是回头接管了永安镖局,然而,这时候,师父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
按民间的说法,儿孙辈成亲能给病者冲喜,可我和若凰婚后不久,师父和康叔还是一前一后地去了,现在回想起来,能让他老人家见一眼徒孙也好啊!
人活着,终究得扛着这样那样的责任,从前是师父的嘱托,后来又加上九爷,现在有了一个家,就得至少做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经冬,再添个娃子,倒也齐全了。
师父给来不及见面的徒孙起名叫安洛均,小家伙会说话起头一句话不叫爹不叫娘,反倒是师爷爷,头回听时,若凰就抹起了泪,之后年年给师父上坟,都让均儿唤一声“师爷爷”,要是师父在天有灵,听了这奶声奶气的叫唤,又会是一串爽利的笑声吧!
年前收留的那个大胡子,镖师不干非得做我的贴身护卫,一身好功夫不得浪费了,再加上这两年镖局除了押私镖外,也负责官镖,上回陇右节度使押解进京的寿礼就是个前例,手底下镖师一多,也省得我亲自出马了。
这两年不知为何,夫人总撺掇我再纳个妾,好给安家传香火,女人家的心思总是难捉摸,均儿不还活蹦乱跳地在跟前么?
后来,她偷偷使唤大胡子出外买了个女子回来,这般瞒着我自然是一肚子邪火,把大胡子骂了一顿,反而把那女子嫁给了镖局里一个镖师,夫人赌了好一阵子的气,说我不识好歹,这倒成我的不是了。
“这妻缘亲缘,差不多就得了,多了,腻,当这些年头的相处是白耽误的了?哪能换谁都行?”
听了我这话,夫人总算是不再生气了,“快是你的生辰了,别太劳累,身子要紧。”
自家婆娘,到底还是床头吵床尾和。
那年生辰,恰逢长丰镖局的总镖头来访,大胡子总算是故人之子,便为他定了门亲事,永安镖局和长丰镖局的联姻,也算是门当户对。
宴席上,唯独不见了夫人,婢女们噤口不言,小厮们一问三不知,拉过均儿一问,他也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我,不由得慌了。
这满座宾客,总不能光等她一个人吧,我让大胡子招呼开宴,从汴梁请来的吹拉弹唱的班子,给足了所有人的面子。
只是细听之下,这曲子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几个舞姬拥上来一个剑台,正中一朵莲花缓缓绽开,那纤足素裹,妖娆婆娑的,莫不就是夫人么?
多年之后再见“金莲舞”,竟有些百感交集,不是不让她再跳了吗?独自一人消失这么久,原来就是想在我的生日宴上,再跳一次“金莲舞”,夫人,真是用心良苦。
听着满座夸赞,心下只余感激,缓步上前去,举杯敬上,谢夫人多年携手,不弃不离。
宴后半年,夫人常常抱恙,镖局里的婢女常说是我阳气太足,冲撞了夫人,更何况还给夫人行礼,如此无稽之谈,只当是一笑而过,江湖人,哪有那么多尊卑的讲究,夫人伴我多年,敬之怜之,并不过分。
均儿也到了上学堂的年纪,大胡子也应征入伍去了洪州,江南这地方多的是故事和记忆,人会老,会死,但有些过去的事,总会被念叨着,一代又一代。
今年,在乡里重新建起了将军庙,范参政亲自前来拜祭,夫人忙前忙后,成了人人称赞的贤内助,无意间瞧着永安镖局的旗帜高高飘起时,一时恍惚,我这算是,退出江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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