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春天,还是有些冷。
灵犀换了春衫,对着溪水绞额前刘海的时候,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师叔说她刘海齐眉最好看,但这个齐眉说起来容易,绞起来又不那么简单。太短了,眉毛上露出一抹白,显得傻气。太长了,又扫到睫毛,闷闷的没有生气。
灵犀一直在找那个刚好的感觉,绒毛一般的刘海擦在眉毛上,眉毛就好像小鹿藏在灌木里,若隐若现,疏离又好看。
白远道一生头脑简单,情感也简单。他并不是笨,读书通透,做生意也通透。只是从来不去揣测人,也不去揣测事。
以前在朔江,仗着家大业大,出手阔绰,他人缘不错。只是没个知己,整天浑浑噩噩。后来李承邺对他好,他就跟着李承邺,从没有想过,自己要去找个人成家。
也许在他惹了阿蟒的事,相亲屡屡失败开始,就默认了自己的命途,所以又何苦去试。
青崖山的人对他都好,因为他与李承邺交好,所以并没有什么奇怪。
但是只有灵犀,会在没有课的时候躲在溪边的林子里,看他在那块大石上打坐。
他从来不记得时间,如果没有人叫,可以一直坐到天色昏沉,虫声嘶鸣,石上的寒露沾透白袍。
每次他坐到那个时候,便会睁开眼,看那广寒的天空里漏下的星月光芒。浩浩天地,仿佛只他一人。风拂草木,星河灿灿,流水不绝。
就好像不再想过去未来,只是当下的安宁,流水一般融入骨血,清朗至极。
一开始他是一个人,后来有了赤练,他也是一个人。
他从没有好好地理会过赤练,但是灵犀,那样实实在在的年少的存在,他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他自然是君子,只是做他的师叔,没有半分邪念。但有时候也爱逗她,看她少女心性,单纯可爱。
所以灵犀也乐得与他亲近。有时用狗尾草,有时用大雁落下的羽毛,偏偏爱在他打坐时扰他,扰醒了便叫他回去吃饭。
白远道从来不恼,反倒觉得有趣。
就像那清澈的溪水里,偶尔飘过一丝残叶,细细看去,每一丝都不同,每一丝都有清冽味道。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叫他,白远道记不清楚,也许根本没有去记。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被放任可以天天坐到漫天星斗。那时候赤练已经习惯了他的冷,他看着星斗,赤练就站在树冠上,有时候跳舞,有时候和鸟儿追逐。朱红的影子在星光下,其实是好看的。他一直想画下来,或者找另一个人来画。但这个场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看到,又能与何人去说。
后来他下了青崖山,就没有再见过灵犀。
再后来他死在了凤台山,再也没有后来。
白远道一直觉得一切自然而然。她来便来,不来便不来。从未想过,她为何不来。
在灵犀转变的那个春天,青崖山上来了一个人。
这件事白远道知道,他听说那人做镇西使时与李承邺交好,现在从淮南调回洛阳,顺路拜访故人。
他一直不喜欢官员,所以李承邺叫他,他也推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用心去记。
楚泽,字明轩。
曾经最年轻的镇西使,在番邦穿惯了胡服。因为骑马方便,一直没有改变。
他没有家室,也没想过要有家室。在番邦的时候,虚与委蛇,万花丛中过,也从未与谁有瓜葛。
他开始为朝廷做事,后来为阿蟒做事,却从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那一年阿蟒已死,他来李承邺那里,是想找一件聚魂的法器。
李承邺当年制造法器的能力已经初露端倪,但并不完善。所以楚泽只得到了一件铜丝编织的老虎,这虎张着口,中空,其中可纳魂魄。楚泽把它藏在怀里。后来在凤台山,虽然他顷刻间被打下山崖,也靠这法器收了阿蟒的七魄。随着他一起,在山下躺了百年。
楚泽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他和别的行尸不一样。虽然是尸,却看起来哪里都像是个人。呼吸心跳都有,只是比旁人要弱,又感觉丧失。他后来觉得,和他尸变的那一百年里,身上带着阿蟒的七魄有关。
毕竟万年的修为,就算三魂散尽,只有魄在,也护了他。
灵犀这一辈子,只在那一天里见过楚泽。
她绞好了刘海,本来要去叫白远道。却在那凛冽的春寒里,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陌生的胡服男子,身姿挺拔,眉目明明温润,却隐隐一股杀伐决断的气息。
他在那倒春寒里,隔着溪水,同时也看到了她。
灵犀毫无防备,啊了一声,那把刚绞了刘海的剪刀咚地一下坠入溪水,上面的碎发碰到水面,倏忽飘散。灵犀没有多想,一下迈进水里,鹅卵石湿滑,等她连滚带爬捞起剪子上岸,裙子早湿了大半。
那人走了吧?灵犀大着胆子看过去,又对上那一双眼。
“你。。。”楚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但也是第一次见一个女子兔子一样往水里跳。不就是把剪子吗?至于当着一个陌生男人,斯文尽毁。
灵犀看到他嘴角抽了一下,心底惨叫,抓着剪子转身就跑。
这人是谁?送柴的吗?看穿的不像。但是闲杂人等,又怎么能进山门?
灵犀跑了一路,一路耳朵里都是:“你怎么掉水里了啊?”等她换了衣服,被同屋的人拉到席上,早把叫白远道的事忘到了脑后。
她知道这宴席是为某位大人,与自己绝扯不上关系,于是做凑数状,混在末席嗑瓜子。直到她听到其他女弟子窃窃私语,才抬起头来。她看到她们偷看的那个人,与李承邺推杯换盏的那个人,那位穿胡服的楚大人。
原来是他。
楚大人。灵犀心中忽然一动,那一瞬间仿佛心有所感,楚泽忽然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皱了皱眉。
灵犀刚要低头,却见他一笑,转向李承邺。
“你那些个徒弟,就没有一个,过来喝酒?”
“楚兄是要哪个。”
楚泽抬起手,落在灵犀的方向。
“让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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