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玉良然
我于而立之年由关里转往东北工作,一待就是二十年。这期间,有幸领略了白山黑水的壮美瑰丽,雄魂玉魄。也结交了不少挚朋好友,在人生旅途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段时光,刻骨铭心的一段记忆。
前年初冬,我重返这方富饶而神秘的土地,时隔二十年重温家一样的亲情,寻觅刷新那些似乎模糊了的记忆。这次,试想与自己的第二故乡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当天,工友们为我举办隆重的欢迎晚宴,令我十分感动。大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忆昔话今,畅想未来直到深夜才依依话别。
第二天一早,我拎上装着祭品的提包,踩着吱嘎作响的厚厚积雪,徒步来到了西南山下那片落叶松林。这里安葬着石厂煤矿井下工亡人员的尸骨。
天气晴好,一丝风也没有。座座峰峦还是那样巍峨挺拔,皑皑白雪将它们妆裹得更加壮丽神圣。这片落叶松林经历二十多年凤风雨雨,己经从当年的指头粗、人头高,长成大腿粗,六七米高的参天大树。变了,变化太大了。林子沉寂得令人窒息,隐隐能听到自已动作发出窸窸窣窣声息和着咚咚的心跳声。时不时一簇簇树上凝挂的雪淞悄悄掉落下来,展示着其间的动态。我在林子里转了一遭,找到了当年自已为挚友树立的那块墓碑,岁月的沧桑给它留下斑斑驳驳痕印。我用衣袖拭去碑身上的尘雪,马大夫之墓五个白字还是清晰可见,只是失去了当年的莹泽。他在这片黑土地下已经安眠二十多个春秋,他的灰色人生故事随着时光的流逝在人们的心目中也许已经淡漠,然而,它却永远铭记在我的心上,任何力量也抹煞不去。
他是煤炭行业的一位舍已救人的英雄,也是一名伤人致残的畏罪逃犯。我们在相处将近两年的时光里,结下了深厚友谊,成为生死之交。
香纸焚尽,青烟枭枭升向空中,一会消失散尽,雪地上只留下一团灰烬。被染黑了的雪水向四外慢慢浸润,周围黑白已不再分明,逐渐变化成一圈灰色。
马大夫,你那不黑不白的灰色身份如何得以进驻天堂?听老辈人说,在人间有恶行的人到了那边是要下地狱的。你瞒得了人间俗子凡夫,如何在仙人们面前蒙混过关?
一九八六年,我由关里转到黑龙江jC矿务局工作,被安排在拥有四千多职工的石厂煤矿做文案管理工作。
那个时期,国家经济发展很快,各行业都在改革调整中摸索着艰难前行。能源行业,尤其国营煤矿一度极不景气。销售难,价格低,回款慢。不少矿区资不抵债,濒临破产,连续几个月欠薪压资现象频发。不少有门路或脑瓜灵光的职工,按照矿务部门文件精神办理了停薪留职手术另谋出路了。国家从宏观考虑,不允许随意废弃矿井,为此特许国营煤矿可自行招募协议工(时限临时工),各方面待遇与正式工(现为在编)基本一致。这样一来,不少外地年富力强的农民加入到了煤矿工人的行列。当时,我被临时抽调到招工处,分管这部分人的登记造册。
工作相当繁顼辛苦,工资却只有井下作业人员的三分之一左右。倘若正常发薪水生活道也无忧无虑,拖欠一个月尚可勉强维持生计,遇上连续性欠薪,就只有借资一条路了。
下班后,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心里正为下个月的生活费犯愁。矿长今天讲了,派出去三拨讨煤款人员都空手而归,一无所获。这个月的工资又没了指望。现在的生活费用是靠老婆跑山刨山药,采蘑菇换钱支撑着,下个月靠什么?山药蘑菇季节己过,孩子又要交学费,孩子向老子要钱,就像圣旨到,谁人能打折扣?
老婆问我要主意,一问再问我不搭理,问急了,我会怼上一句,该干嘛就干嘛,车到山前必有路!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节骨眼上,邻居马大夫推门走了进来。
马大(da)夫昨天刚搬进我们左邻房。他,二十出头,中等身材,肩宽腰圆,浓眉似剑,双目黑亮,鼻直口方,楞角分明,周正的五官匀称地布排于黑里透红的四方脸庞上。啧!刀削般标致的美男子。怪不得我老婆审美那么挑剔的一个人,在我面前都连连夸他。
马大夫前天刚到,今天便登门造访,我有点始料未及。
"你好,"他向前握住我手:"金秘书,来的唐突,打搅你们了。"
"沒有,你请坐"。我起身与其寒喧。
须臾,老婆将沏好的茶端上,一边倒着茶问道:兄弟到此是走亲呢还是访友?
马大夫灿然一笑:"谢谢嫂子关心,不走亲也不访友。正准备与金秘书谈谈,我是打算来咱矿挂号(招工登记)呢…"
"哟…"老婆嘴勤且快,"看你这时髦俏样能下井做煤黑子?"
我一听,坏事,话匣子又打开了,那可是天上人间,鸡飞狗叫,五花八门,没完没了。当即打住她的话,"马弟找我说事,先忙你的去吧。煤黑子怎么了,沒有煤黑子哪来的煤,哪来的温暖,哪来的饭吃!说不准那天我也当煤黑子,去挣大钱。
老婆讨了个没趣,红着脸悻悻去厨房了。
马大夫则说,"眼下产业正处在调整期,煤炭是咱们国家重要能源,国家不会撒手不管。我想,度过眼前暂时困难,前景一片光明。所以我要抓住这次招工机会,当一名煤矿工人。金秘书,你说我的想法对不?"
马大夫的话正合我意,不禁对他产生了好感,便热情地与他交谈起来。
老婆送上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刀切火腿肠,马大夫一再道情客气,弄得老婆挺不好意思,转身离去。他反客为主,笑着拿起瓶子斟满酒杯。我一看他也是痛快豪爽之人,越发感到亲近投缘。少了拘束,多了融洽,一来二往,推杯换盏,一斤六十度穆棱白干一会功夫倒了个干净。
马大夫两颊微红,精神抖擞,咬字清晰,有条有理。以我多年的酒场经验,此位属海量级酒客:不但能喝会喝,而且常喝不懈。自已在单位也是出了名的"一斤不误岗",看来今日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
然而,马大夫没有继续证明他的海量酒胆,却将话题转到挂号上。
他介绍自己是内蒙古赤峰人,家中生活条件不错。小时候老爹与本村一位磕头兄弟为儿女定下娃娃亲事,眼看我们长大到了结婚年龄,双方父母着急,逼着我俩办理登记结婚。
我和女方都不乐意,而且各自有自已心仪之人。我们将实情告诉自家父母,要求解除婚约,老人们执拗不允。被逼无奈只好逃婚离家出走。
听这边朋友说矿上近日招工,就直扑过来。父母对我早有提防,把我的身份证藏起来了。据说没有身份证不给办理,今天拜访就是想请金大哥帮着岀出主意。
听着他的叙述,我心中犯了嘀咕,身份证是挂号登记首要条件,没带哪成?这是国营大矿,不是个体小煤窑。上面的条条框框卡得很死,即便是将登记表走上去,局里也不会盖章入档的。
他瞅我沉吟不语,又说,"身份证号码我记的清楚,大哥先给填上号码报上去,回头再说服通父母将身份证给邮过来,这样总可以吧?"
我考虑着,没有吱声,也不好意思一口回绝他。
这时,老婆又整好两个热菜。笑嘻嘻地说:"兄弟不要见怪,几个月延续压资,手头拮据,只有这家常菜,不好意思,慢怠了,你多包涵吧。"我一看,原来一盘酸菜豆腐,一盘酸菜粉条,好么,一锅双炖,孪生兄妹。
我暗自纳闷,老婆今天那根筋对上位了,这般热情招待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乡人,这可不像她平日行事风格。
"既然马弟求上门来,你大哥也是个热心肠人,肯定会尽心尽力帮你办理,"老婆乜我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说话呀!
我迟疑着,"这样吧,明天我向上面请示一下,听听领导啥意思再说吧。"
马大夫一听,顿时兴高采烈,他站起身深深地向我们两口子鞠了一躬:谢谢大哥,谢谢嫂子。兄弟是直爽鲁莽之人,却深明知恩图报的道理,如果此事玉成,二位的大恩大德没齿不忘。说着掏出一叠钱放在桌子上……
"你这是干么"我噌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把钱拍到他手里:我是矿上工作人员,挂号登记是我的职责。你这样做不是报答我,是让我为难犯错误。拿回去,否则你的事甭谈了。
马大夫见我真的变了脸,不像虚伪做作,显得有些尴尬。连忙陪笑道,大哥莫生气攒火嘛,算我借给你的行吧,等你开资还我好了。
"那也不行。"我不想刚相识就向人家伸手,丢份!
老婆却打起了圆场:"你们看这样成吧,钱我们留下,孩子明天交学费先用着,让你哥呢,给你打一欠条……"
"打什么欠条,那多外道。"
"那可不成,欠条一定要写的。"老婆从孩子书包里找出笔和纸递到我手里。我想这样也算不上犯错误,再说好象收了钱倒给了马弟一个面子,情义也有了,孩子学费也解决了,不失为一桩美事。于是便写下欠条:今借马大夫人民币伍佰元整。欠款人XX,xx年x月x日。
夜,深沉而幽远。送走马大夫,我久久没能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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