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载飘蓬思壮游,黄花原上又逢秋。雁声远递斜阳外,骏足欲临天尽头。”“书剑飘零二十秋,乡情国事两悠悠。低飞不作雀梁想,看举鲲鹏万里游。”
这是去年十月飞昆明途中做的两首小诗,第二首的最后一句曾作“愿向南溟借一游”,有直取庄子逍遥之意。前一段时间,重阳节,又动诗兴,遂拼了一首七律,题名《秋思》,诗曰:
平野漫漫接远荒,征鸿杳杳度斜阳。少年曾与青云约,直向东溟斫大桑。十载砺磨锋未试,八方流落意何伤。闲来把剑秋风里,独步高岑思渺茫。
大桑者,扶桑,《十洲记》:“扶桑在碧海中,长数千丈,二千围”,《山海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曰所浴”,《淮南子》:“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无意中用了“偷春格”。诗不算好,但也不算太糟,虽乏巧琢之功,却有几分混茫之气,算是blow my own trumpet吧。呵呵。
秋是中国文学的重要命题,特别是诗歌,一开始就和秋有着不解之缘。“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大概是最早的关于秋的诗歌了;后来,屈原写到:“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两首诗虽兴寄有异,格调却相近,都是忧郁中饱含期待,渺茫中透着追寻,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很美。到了宋玉那里,秋就不再是美,而是一派肃杀气象:“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之后的中国诗坛差不多时间都笼罩在这一片萧瑟之中,而宋玉也几乎成了悲秋的代名词。一千年后,杜甫这样写到:“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 萧条异代不同时”。其实在杜甫本人传世的诗作中,最感人的也往往与悲秋有关:“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秋兴》八首更是中国律诗的巅峰。其后,有孟郊“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的愁苦,有贾岛“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萧条,有元稹“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凄雨入寒窗”的悲愤,有晏殊“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无助,宋代一个不知名诗人的一句“满城风雨近重阳”,说出了无数人对秋的共同感受,居然构成了诗歌史上以孤句横绝诗坛的独特景观,直至近代,郁达夫还发出了“残秋天气最凄清”的感叹。可以说,悲秋是中国诗歌的永恒主题。其中原因,除了“居世多屯蹇”或征戍、迁谪、行旅、离别等所引发的对秋的敏感外,还与人们看到春华秋谢、寒暑流易所惊醒的“人生譬朝露”的生命意识有关。故汉武陶醉胜利时会有“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之慨,潘岳见到白发时会有“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之叹,欧阳修听到淅沥秋声时会有“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之喟。至于那些居板荡乱离之世的人们,面对“木叶落,长年悲”,感受要更加深沉。“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孤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读来令人落泪。
但人生是多彩的,秋天也并不是一味的肃杀。“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余里,行止自成行”,在曹操那里,秋是宏大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在王维那里,秋是明净的;“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在孟浩然那里,秋是恬适的;“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在李白那里,秋是爽朗的,“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在李白那里,秋还是丰收欢畅的;“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在刘禹锡那里,秋是进取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在杜牡那里,秋又是明媚的;“万类霜天竞自由”,到了毛泽东那里,秋天则完全呈现出一派喷薄而发的浩浩生机。
秋天还有着其他季节不具备的--战士的品格。春天太妩媚了,夏天太浮躁了,冬天又过于苦寂。惟有秋天,才冷峻中透出豪迈,落寞中生发着英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试想,除了秋天,还有哪个季节能担当得起这慷慨一为义死的壮举?
“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征骑屯广武,分兵救朔方。严秋筋竿劲,虏阵精且强。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箫鼓流汉思,旌甲披胡霜。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马毛缩如蝟,角弓不可张。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如果说鲍照的这首《代出自蓟北门行》已赋予秋天完整战士品格的话,到了唐代边塞诗那里,这种品格则更加宽博,更加雄浑,更加豪迈,更加生动:
塞虏乘秋下,天兵出汉家。将军分虎竹,战士卧龙沙。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玉关殊未入,少妇莫长嗟。(李白《塞下曲》)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王维《出塞作》)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王昌龄《从军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抢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出飞瀚海,单于烈火照狼山···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高适《燕歌行》)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严武《军城早秋》)
汉将归来虏塞空,旌旗初下玉关东。高蹄战马三千匹,落日平原秋草中。(戎昱《塞下曲》)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李贺《雁门太守行》)
这些诗,各自从不同侧面展示了秋的磅礴、秋的悲壮、秋的彪悍、秋的胆略、秋的责任和秋的力量。这种升华了的战士的品格,已融入中国诗歌的灵魂,在后世诗坛时不时会迸发出强烈的音符:“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在这里,秋是坚定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在这里,秋是铿锵的;到了二十世纪初叶,一个为自由喋血的女侠这样写到:“秋风起兮百草黄,秋风之性劲且刚。能使群花皆缩首,助他秋菊傲秋霜。”(秋瑾《秋风曲》),表现了秋的顽强不屈。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四时交替,天行规则;感物动心,人性使然。是以人役物,还是由物使人,是以有涯殆于无涯,还是在无涯中把握有涯,将赋予人生不同的境界。古人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沉着,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潇洒,有秉烛夜游的达观,有挂长绳于青天、系西飞之白日的进取,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着,有“老骥伏坜,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迈;今人也有“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从容,有“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的英发,这些应该都是真正参透了世事人生后的智者选择吧。
虽已入冬,但因为几首小诗,还是对秋进行了一番检索。
2007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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