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吧，蜗牛 03

刘苦麦《奔跑吧，蜗牛》

对偌大的森林来说，每一天都在发生着五花八门的事，每一天都是新的，但对森林里的有些小地方来说，每一天又都是相似的。蜘蛛每天都把网挂在树枝间，静悄悄地等待着；草叶每天都在夜里挂满露珠，早晨又把它们晾干；蚂蚁每天都重复着相似的路线，寻找着果腹的食物；老非餐馆也和它们一样，每天都寂寞地坐落在森林中那个最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又一次穿过那扇小窗户落在餐馆的地板上，当那只小麻雀又一次停在窗外唱起那首老掉牙的歌，当大厅里客人们的喧闹声又一次透过门缝传进卧室，那只叫洛球的蜗牛便不得不从睡梦中醒来。他的头和脚慢慢钻出厚重的壳。面对着这又一个单调乏味的早晨，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不知什么时候，小老鼠已经来到洛球的身边了。

和往常一样，洛球又爬到小老鼠的背上，小老鼠带着洛球快速地跑到房间的门口。洛球多希望那扇门能离自己的床远一些，这样他就能在小老鼠的背上多呆一小会儿，把这种急速的感觉延长一点点。

来到房间门口，洛球趴在小老鼠背上，不愿意下来。小老鼠回过头去，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看洛球：“洛球哥哥，快出去吧，老非叔叔又要着急了。”

洛球恋恋不舍地爬了下来。

早晨的好心情可以让人一整天都感到神清气爽。洛球每天早晨都会在小老鼠的背上体验飞速的感觉，正是每天的这件事带来的好心情，才使洛球在餐馆里那繁重的劳动中、那狼藉的场面中、那喧闹的声音中，能坚持下来。也正是在这件事的诱惑下，洛球才能每天都有勇气起床。

洛球爬下小老鼠的背，爬到门口，回头看了看，确定小老鼠已经藏好了，他才打开了门。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看到和往常一样的景象——成群的客人把大厅塞得满满的，催促老非上菜的声音夹杂着谩骂声和嘲笑声，刺耳地传来。可是洛球发现，今天和往常不大一样。客人仍然挤在大厅中，但不像往常那么多；催促声、谩骂声、嘲笑声仍然很刺耳，但也明显不像往常那样震耳欲聋。唯一不变的是老非渐渐衰老的身影。老非在大厅中来来去去地忙碌着，似乎要从疲惫的身躯中挤出最后的一点力气。

洛球来到老非的身边：“爸爸，你说对了，我们的生意是冷清了许多。”

老非拍了拍洛球的肩膀：“干活吧。”

老非说的话中带着一丝叹息。只是轻轻的一声，但洛球听见了。他从这声叹息中听出了父亲的无奈和辛酸。两团泪水在他的双眼中打转。他在心里想：“有梦想是不错，但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喂，老非，你怎么那么慢！”一声呵斥打断了他的思绪，把洛球吓了一跳。洛球抬头，原来又是那只叫小欧的蜜蜂，旁边是他的那些蜜蜂伙伴。他们悬停在老非面前，震动着翅膀，扇动得空气都吹在老非的脸上，让老非睁不开眼睛。

“哦，对不起，马上就来，马上就……”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这句话都成了你的口头禅了。到底要多久？”

“很快很快。”老非匆忙地转身要走。

“什么很快？你知道我们要吃什么吗？”

“哦，对不起，还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我们蜜蜂不是每天都吃花粉糕吗？”

“哦，对对对……”

“对什么对，快呀！”

老非赶紧忙着做起了花粉糕，汗水很快就流满了他的全身。

洛球看着受尽屈辱、疲惫不堪的父亲，眼泪流了下来。

旁边突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哎呀呀，小蜗牛哭了。不要这样对待人家嘛。”

洛球擦了擦眼泪，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位以前从来没有来过的客人。那是一只小白兔。她很矮小，很清瘦，看上去好像有点营养不良。她通身的绒毛都是雪白的，长耳朵高高地翘着，红眼睛斜瞥着洛球，三瓣嘴上带着一点笑意，但那笑容看不出是嘲笑还是友好的微笑。

老非头也不抬，看着手里的花粉糕说：“洛球，花粉糕快好了，你买包装纸了吗？”

洛球这才想起来，昨天只顾着和爸爸赌气，忘了去买包装纸。但他对爸爸说：“有包装纸，这就来。”

洛球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一会儿工夫，他拿着那张迅豹的画像站在了老非的面前。

老非抬头看了看：“孩子，这是你心爱的东西……”

“你拿去用吧，爸爸。”

“不行，好孩子……”

蜜蜂们早就等不及了，小欧带头起哄：“喂喂喂，你们俩在磨蹭什么呢？快点行不行？我们采蜜迟到了要扣工资的！”其他蜜蜂附和着：“就是！就是！”

洛球现在是真心希望把那张画像贡献出来，为餐馆尽自己的一份力，但父亲坚决拒绝。父子俩就这样在蜜蜂们的谩骂声中推让着。其他顾客也坐不住了，纷纷站起身催促蜗牛父子。

“爸爸，你快点用吧，客人们都急了。”

“不行……”

这时，刚才那只小白兔来到了父子俩的身边，递过来一沓包装纸。“喂喂喂，你们是要这个吗？”

洛球看着这只小白兔。她的眼睛仍然斜瞥着洛球，闪烁着调皮的光芒，那眼神有些高傲，但洛球觉得这高傲中透出的是一种掩藏不住的善良。小白兔的嘴角仍然挂着一点笑意，洛球心里很确定那不是嘲笑，而是友好的微笑。小白兔矮小、清瘦，但洛球却觉得自己从没见过这么友善的脸庞，尤其是在这座充满嘲笑声的餐馆里。

老非早就从小白兔手里接过了包装纸。“洛球，发什么愣啊，快谢谢这位客人。”

“哦，谢……”洛球的“谢”字还没完全说出口，小白兔早就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哎呀行了行了，谢什么谢，小蜗牛，你就不能快一点吗？你的客人们又要骂你们了。”这些话从小白兔的三瓣嘴中一口气冒出来，流利得好像夏天房檐上流下来的雨滴。洛球本能地想给小白兔一个感激的眼神，却被小白兔高傲的目光顶了回去。

父子俩手忙脚乱地给蜜蜂们包装花粉糕。蜜蜂们在他们头顶上盘旋着，嘴里纷纷嘟囔：“真倒霉，蜂王偏偏安排我们在这一带采蜜，不公平嘛。昨天蜂王批评咱们几个采的蜜太少，你说这能怪我们吗？吃个早饭都要等半天，耽误了那么多时间，当然采不了多少蜜！”小欧说：“没办法，兄弟们，下个月我就向蜂王申请，把咱们调到森林东边去。新开的那家东部餐饮中心，听说不错哦。喂，老非，洛球，好了没有啊？”

在一阵忙碌之后，父子俩终于把客人们打发走了，只剩下那只小白兔还在杯盘狼藉的大厅中安静地坐着。老非赶忙说：“哦，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客人，还不知道您想吃点什么呢？”洛球也赶紧补充：“是啊，刚才太忙，忘了问您。”

小白兔清了一下嗓子：“啧，把客人给忘了？怪不得他们都不满意呢。”

洛球父子知道得罪了客人，无言以对，红着脸，尴尬地等着小白兔的谩骂。

小白兔的眼神在老非和洛球身上来回地打量，让父子俩很不自在。“行了，看你们那样儿！跟你们开玩笑呢。我不是来吃饭的。”

“啊？这位客人，那您是……”

“别老是‘这位客人’了，大家都叫我兔姑娘，你们也这样叫我吧。我是来给你们送东西的。”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洛球，快，兔姑娘是给我们送包装纸的，我们还没给钱……”

“行了行了，不就几张包装纸吗？谁要你们的钱！送个包装纸只是顺便，我是来送这个的。”兔姑娘拿出一张彩色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字。兔姑娘把彩纸在洛球眼前晃了晃，随即把它拍在了桌上。

洛球拿起彩纸，上面的字写得工整又娟秀——

平凡的生活中，你是否有一个不平凡的理想？平凡的脚步，是否正迈向一个不平凡的目标？每当夜深人静，每天在不起眼的角落中忙碌的你，是不是还会想起年少时那个挥之不去的梦？

森林里的全体动物居民请注意，每四年一次的激情与速度的盛会即将开始，每四年一次的实现梦想的机会即将来临！第625届动物长跑比赛即将拉开序幕！

参赛资格：和往届一样，任何不会飞的动物皆可参赛！

比赛时间：和往届一样，秋叶落尽的那一天正午！

比赛地点：和往届一样，呼嚎山谷！

比赛规则：和往届一样，可以采用一切办法（攻击行为除外）让自己到达终点，按到达终点时间先后排名！

奖励办法：和往届一样，比赛只奖励冠军一人，冠军将赢得奖金3500万橡木币和森林中亿万动物居民崇拜的目光！

参赛方法：和往届一样，在邀请函上签名即可参赛！

小小的一张邀请函，洛球却看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剧，他沉重的蜗牛壳在背上不听话地抖动着。

“看完了吗？给你爸爸也看看啊。”兔姑娘问道。

洛球把邀请函递给老非，老非接过去，草草地看了一眼。洛球感激地说：“谢谢你，兔姑娘。你真的觉得我可以参赛吗？”

“那不是写着吗？任何不会飞的动物都可以参赛。还有问题吗？没什么问题的话我要走了。”

“不，等等，我是说，你觉得……嗯……你真的认为我有必要参赛？”洛球瞪大了眼睛，希望从兔姑娘那里得到一点鼓励。

可兔姑娘却说：“我没这么说啊。”

“那你怎么会专程来给我送邀请函？”洛球追问道。

“我是志愿者，大赛组委会派我来送信的，每家都要送一张，这是任务。”

“哦。”洛球垂下了头，看着老非手里的邀请函发呆。

兔姑娘说：“我走了啊。”

洛球好像还有话想说，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抬头看时，兔姑娘早已蹦蹦跳跳地出了门，老非也早已把邀请函收起来，开始收拾杯盘狼藉的餐馆了。

洛球试探地发出了一点声音：“爸爸，那个，我想……”

“洛球，把抹布递给我。”

洛球递过抹布，又吞吞吐吐地说话了：“爸爸，我……我有句话想说，不知道您同不同意……”

突然，门响了，一个声音喊着：“刚才忘了说，如果你们参赛，七天之后，我会来收邀请函。”兔姑娘一边喊一边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当然，如果你们不想参赛，也可以现在就告诉我，我就不用再往这里跑一趟了。怎么样？你们怎么打算的？”

兔姑娘看了看洛球，洛球欲言又止；兔姑娘又看了看老非，老非正在擦乱七八糟的桌子，头也不抬。

“没人表态？那我走了，两天后再告诉我答案。”

兔姑娘走了，洛球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老非仍然在忙着擦桌子，他看着桌上的抹布说道：“洛球，把话说完吧。”

“我……爸爸，我刚才是想说，你不用我的画像做包装纸，是不是支持我参加比赛了？

“不，孩子，我只是同情你，替你珍惜你的梦。可是，梦就是梦，你迟早要醒来的。你经常梦见在长跑比赛中夺冠，但后来不都是又在你那小卧室里醒过来了吗？我希望能快点把你从这场大梦中叫醒。”

“如果我醒不过来呢？如果我要去参加……”

“那你会被别人笑掉大牙的，洛球。”

“我们不是已经被别人笑掉大牙了吗？我就是受够了别人的嘲笑，所以才要参赛的。快把邀请函给我，让我签个名字。”

“明知道你会出丑，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好儿子，听我的，不要参赛。这辈子我们就安安静静地呆在这座餐馆里。”

“爸爸，给我，求你了。”

老非转过脸，给儿子投过一个严厉的目光。以往，只要洛球看到老非的这种目光，就知道爸爸要生气了，只得乖乖地听话。可这次，老非没想到，儿子竟然正视着他的目光。父子俩对视着，僵持了很久。洛球的眼神里充满了乞求，泪水在他眼眶中打转。

最后，老非心软了，他最怕看到儿子流眼泪。于是，老非想了个主意：“这样吧，我和你打个赌。等到中午，餐馆里人最多的时候，你告诉大家你要参赛。如果这餐馆里有人看好你，我就把邀请函给你。如果所有人都不看好你呢，你就不许参赛，邀请函我没收。”

洛球明白，这是爸爸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于是他只好答应，同时祈祷着来吃午饭的客人里有一个是看好他的——尽管他知道那几乎不可能。

老非也明白，洛球宣布自己要参加长跑比赛会被大家笑。但他觉得这至少会让他早点醒悟，总比到赛场上去、在森林中所有动物的面前出丑要好。

一上午的时间悄悄过去，太阳渐渐升到了餐馆的正门前。顾客们陆续登门了。老非餐馆虽然不大，可来吃饭的都是些社会名流。最先来的是猫警官和鸭秘书，两人点了两份鱼干，催促老非快一点，因为吃完饭他们还要去办案；随后森林法院的狮子法官也带领他的几个下属进来了，今天发工资，狮子法官请下属们吃饭；紧接着大家闻到了一股清新的香水味，动物卫视的小狐狸记者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提着摄像机，看来也是要赶时间；然后，瓢虫先生、山羊爷爷、狗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客人们纷纷进门了，洛球一个个地观察着他们，揣测着其中哪一个会看好他。老非照例忙碌着，给客人预备饭菜。

最后来到的客人是蜜蜂小欧和他的伙伴们。这些蜜蜂从窗户里径直飞进来，一进来就满屋里乱飞乱撞，嚷着：“哎，来六份花粉糕！我们没时间等，快点快点，吃完饭我们还有正事呢！”

所有的客人都在喧闹，催促着老非父子赶紧上菜。老非看了看，觉得差不多了，就对洛球说：“洛球，宣布你的事情吧，祝你好运。”

洛球慢慢地爬到台阶上，清了清嗓子，还没开口，他就发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他颤抖着说：“顾客朋友们，我……我想……”

“你不快点弄饭菜去，啰嗦什么？”小欧喊道。

“我想宣布……宣布一件事。”

老非在旁边说：“洛球，大胆地告诉大家。”

洛球提高了嗓门：“我要去参加动物长跑比赛，你们谁觉得我能行？”

喧闹的大厅马上安静下来了，一瞬间，连叫嚷声最大的小欧也愣在了半空中。但紧接着，大厅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笑声。

洛球四处张望着，希望能在哄笑的客人中看见一个微笑着点头的，可他始终没看见。他看见的只有一张张笑得变了形的脸。

这时，蜜蜂小欧一脸严肃地飞到洛球的面前，说：“洛球，你知道吗，其实，我认为你早就应该参赛，你很棒。”

洛球瞪大了眼睛：“真的？”

小欧再也憋不住笑了：“哈哈哈……真的？他竟然以为是真的！哈哈哈……”小欧笑得喘不过气，大家哄笑的声音更响了。

老非叹了口气：“儿子，你输了。现在可以死心了吧？”

洛球低下头说：“我早就该想到的。”

小欧嚷道：“我们还有正事呢，可没时间看你们的搞笑表演。节目表演完了，我们的花粉糕弄得怎么样了？”

“哦哦哦，马上就好。”老非应付着，转过头对洛球说：“儿子，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你看见了吗？这就是现实。能改变的，我们争取；不能改变的，我们要学会接受。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洛球低着头说：“爸爸，我们快准备食物吧，客人们都等急了。”说完，两股泪水从他的眼角涌了出来。

看着可怜巴巴的儿子，老非犹豫着要不要把邀请函还给洛球。他动了动，可最终还是狠了狠心，转身去应酬顾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