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无猜
据说，人在临死前，眼前会播放你最想看到的场景。这是真的。
此刻，风在我耳边温柔地叮咛，慢一点，再慢一点……但我不能控制下坠的速度。风灌进我的头发、衣服、鞋子，我像胀大的气球冉冉飘落。风越来越大，我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水泥地像张开的网向我扑过来。我还来不及害怕，下一秒就被巨网击中。
我听到有人尖叫，奔跑。我看到了一片白，干净的像一堵墙，柔软的像一块幕布。嘘，世界安静了，我看到了……
轻柔的雪花漫天飘舞，墙角一树腊梅悠悠绽放清香，老榆木窗内，透出暖光。室内，娇弱的少女斜倚榻上，旗袍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寡淡的脸，只一双似喜似嗔的凤眼摄人心魂，少女捧一张信笺安静地阅读，烛光浮动，光影摇曳，少女的脸上时而晕开花朵眼含春风，时而眉心轻蹙愁容堆砌，时而眼眶微红泫然泪下。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轻轻的，舒缓的，像一阙婉转的词，又像一张脆黄的故纸张。
我面对少女坐下，煤油灯噌地跳了两下，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少女放下信，轻叹口气，将灯芯剔亮些许，火苗稳定地照亮她脸上的泪痕。她软软地趴在桌前，纤长的手指蘸着冷却的茶水，在朱漆桌面写下一行字：“等你在渡口”。头慢慢枕向胳膊，睫毛浓密地盖过来，少女安静地睡着了。
我静静地看着少女娴静的睡容，不敢惊扰她的甜梦。一阵风吹来，桌上的煤油灯推倒了，呛人的煤油四溢流淌，火光瞬间映红了少女苍白的脸，吞噬了我和她的身影……少女带着一丝微笑醒来，她看到了我，没有一丝惊慌，穿过熊熊的火焰拥抱我，喃喃自语：“沈立，你来找我了。”
那是我和容尔的前世。前世，我是南征北战的将军，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我牺牲的那天晚上，我深爱的容尔意外丧生于一场大火。
那是一个光线黯淡的下午，灰尘在逼仄的旧书店里悬浮静止。我翻开一本纳兰容若的线装书，里头夹着一张泛黄的纸片，女人娟秀的笔迹写道 “容尔致沈立，等你在渡口”。
刹那间天旋地转，前世一幕幕像黑白电影无声地倒放。我的人生豁然开朗，原来我29年的寻寻觅觅是为了一个叫容尔的女子。
我紧紧握住命运递给我的线索，在买下纳兰容若线装书的第二天，从出版社辞职，又从肥胖的店主手中租下那间旧书店。
这是一间8平方米的临街小店，位于渡口古镇。历史上这里是码头，商贾云集，现在变成被现代楼房包围的古镇。我继续修缮售卖店里未卖完的旧书，等待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子沿着古朴的街道走来，推开玻璃门，在清脆的风铃声中走向我。她会有一双似喜似嗔的眼睛，只要一个眼神相会，我就能认出她来。
我从小就喜欢老物件，它们在时光长河里沉淀，静静地等待人们发现，完成一场跨越千百年的际遇。虽然人们更愿意为未来花费巨大精力，我却沉溺于过往莫名的情节，不能自拔。
我注意到，有个年轻女孩几乎每周都会来我的店里，从我手里买下一两本修复过的善本，然后匆匆离开。她最后一次离开前，我将那张“容尔致沈立，等你在渡口”的纸条夹在她买下的书中。可是，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渐渐的没人来买书了，我就改卖糖果。我将等待的苦涩裹了糖衣，制成咸咸甜甜的话梅糖、软软糯糯的牛轧糖、洁白蓬松的棉花糖，五颜六色的橡皮糖……我为每一种糖果起好听的名字，卖给甜蜜的恋人、馋嘴的孩子以及更多孤独的人们。我会制作精美的包装，以客人的名义手写贺卡，代送给他们珍贵的人。
人们在我的糖果店前来来往往，又过去了很多年，已经很少人推开生锈的玻璃门走进来。
有一天，一位满头银丝的妇人牵着五六岁的小女孩进店，小女孩挑了一小罐彩虹糖。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双似喜似嗔的眼睛，我认出来是以前常来买善本的女孩。
“容尔致沈立，等你在渡口”我热泪盈眶，脱口而出。
老妇人沉吟片刻，笑笑说：“我记得这里以前卖旧书的。这店都换了几手老板，现在改卖糖果了，这口号怎么还没换呢？”
“什么口号？”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旧书店里那个光线黯淡的下午，灰尘漫天起舞，肥胖的店主将一本线装的纳兰容若词集递过来，书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容尔致沈立，等你在渡口。
“就那句等你在渡口啊，容尔到底是谁啊，都等了多少人了？那卡片还没用完吗？”老妇人环顾四周，有点不耐烦：“这种营销手法卖旧书还行，卖糖果不合适，慎得慌！你看看渡口古镇被你们商家搞得乌烟瘴气的，现在都没人来了！唉，听说马上要拆迁建小区，我才想起回来看看……”
铺天盖地的灰尘散去，旧书店里，店主面前摊开一本笔记本，其中一栏赫然写着：
1985年5月12日，沈立，购纳兰容若线装书1本，已送卡片。
潦草的手写体，容若二字，看上去和容尔无异。
不知何时，老妇人带着小女孩走了，彩虹糖果剩在柜台前，没有带走。
我蹒跚着冲出去，爬上最近一座高楼楼顶，一跃而下。
我的死亡证明上写着“沈立，男，64岁，卒于2020年4月2日。”
容尔，下一世，我在撒哈拉最后一棵站立的胡杨树下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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