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犬

        农村家家户户都会养条看门狗，一般都拴在进家院大门必经的地方，有陌生人或坏人出现的时候，狗会第一时间发出警报，经常出现一只狗叫，整村的狗都跟着叫得情形，成了那个年代最灵敏最有效的安全预警系统。所以只要家里有条狗，人心里就会踏实很多。

      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里有顶梁柱，即便没有看门狗，家里人仍然过得很踏实。父亲去世后，大哥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那个时候大哥力气还没圆，总觉得少了一些安全感。再加上住在公路旁边，来来往往的人较多，又害怕丢东西。那时候的人很穷，就算烧火的两根干木头都不愿失去。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这种心思就悄悄地出现，特别是当听到狗叫的时候，更是伴着一种恐惧不安。所以天黑以后我从来不出门，经常蜷缩在母亲怀里睡到天亮。后来外爷就来了，一直给我们作伴，一家人心里才慢慢的踏实下来。

      印象中外爷一直是个老人，留着长长的胡子，虽然不知道外爷详细的年纪，但那个时候外爷肯定过了六十，因为在农村，老人都是六十岁以后才开始留胡子，以此昭示着岁月留下的沉稳与沧桑。外爷常戴着一顶小圆帽，穿着一身青色的衣服，上面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补丁，胸前挂着一条褪了色的汗巾。干活的间歇，总是拄着随手的农具，撩起汗巾拭去额头渗出的汗珠，然后顺带着捋一下胡须，那是最朴实的庄稼人。

        外爷走路的时候总是佝偻着身子，微微弯曲着双腿，冬日里厚厚的棉裤在膝盖处印出了许多的褶皱。每次我调皮捣蛋的时候，外爷总是先迈着蹒跚的步伐紧跑两步，做出收拾我的架势，但那个时候我已经远远的将他甩在了身后，只听见外爷嘴里骂着“把这个差疙瘩坏怂”。到现在我都没明白“差疙瘩“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三个字还是教会我很多东西，哪些事能干，哪些事不能干，在年少未成型的思想里树立了最基本的规矩意识。

        那时候地里重的农活外爷已经干不动了，大多时候都是指点初入农民行当的哥哥，教会了哥哥耕地、碾场、扬场等必须得生活技能。外爷干的最多的就是家里的零碎活，铡草的时候入草，给牛拌料添草，清理牛圈等。外爷总是把清理出来的牛粪倒在门滩上均匀的摊开，日头好的时候翻搅上好几遍，晒干后就是最好的填炕，那是农村过冬取暖的必须品。每当这个时候，外爷总会装上一锅旱烟，靠着墙蹲着，悠闲地吃起来，仿佛已经躺在了冬天温暖的热炕上。

        有一年秋收时节，外爷再一次来家里作伴，大舅舅家恰好下了一窝狗娃，外爷就挑了一只背到了家里，外爷说秋狗娃要比春狗娃好，长大了看门么麻达。从此那只狗娃一直陪着我长大，给我的童年带来了许多许多的欢乐。

      那是一只通体黑色的土狗，现在的叫法应该是中华田园犬。小狗刚到家的时候很认生，可能是因为刚刚离开母亲的缘故，它总是在家里焦急的乱转，嘴里哼哼个不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操心把大门关上，不让它跑丢。

      后来母亲让我给狗娃做个窝，因为在农村狗是不能住进人住的屋里的，不像现在城市里的宠物狗，有的家庭地位都在男主人之上。家里没有木箱子，纸箱子等成型的材料，最后我只能用台子上的南瓜围了一个简单的小房子，然后在里面铺上很多的麦草和旧塑料薄膜，狗娃便有了第一个家，我想它躺在里边一定很舒服。

        狗窝做好后，我信心满满的将它放了进去，没成想它一刻都不愿待，经常是刚进去就出来，最后我不得不封上留给它进出的小门，彻底把它圈禁起来，强迫它适应自己的新家。就这样过了几天，狗娃不在哼唧，和我渐渐地相熟起来，哥哥给他取了一个霸气的名字——虎犬，自此虎犬正式成了家里的一员。

      小时候的虎犬是我最忠实的跟班小弟，我们一起去饮牛，一起去放牛，又一起在耕过的黄土地里打滚，不管走到哪都紧紧随着我，两个失去亲人的伙伴成了最好的朋友，互相慰藉着寂寞的心灵。不管身处何地，只要我一身唤，它总是飞奔而来，尾巴像装了马达摇个不停。那时候虽然我们心灵相同，但我并没有教会它太多惹人的招数，就学会了个搭爪，不过那已经值得我在伙伴们面前炫耀。

        虎犬也有调皮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正在碾场，一人一狗在柔软的麦草堆里捉迷藏，我在松软的麦草堆里挤出了一个洞，钻进去后又用麦草封上了洞口，等的快睡着的时候也不见虎犬，于是赶紧爬了出来，这会轮到我着急了，我一边找寻一边大声呼喊着它的名字，但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了喧闹的碾场声中，最后当我呆坐在草堆上时，它才从草堆里探出了脑袋。原来虎犬和我用了同样的方法，我又气又爱，狠狠地揪了它的耳朵。

        虎犬慢慢的长大了，必须要履行看门狗的职责，哥哥在门口泥了一个狗窝，又用一个细铁链拴在脖子上，从此虎犬失去了自由，再也不能当我的小跟班。每次远远的看见我就开始摇尾巴，走近的时候躺在地上开心地打滚，伸出手的时候总是扑到我的身上，在上小学和初中的那几年，这样的场景上演过无数次。有时候虎犬也会挣脱铁链，一直跟着我走到学校门口，怎么赶都赶不回去。虎犬成年后哥哥换了一条更粗更结实的狗链子，虎犬挣脱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

      虎犬很有灵性，能分得清人的善恶。每当家里来人的时候，第一件事便是堵狗，顾名思义就是把狗堵到狗窝里，让客人顺利地进家门。多年不上门的亲戚虎犬不咬，天天见面的反而狂吠不止，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狗通人性，能从主人的态度判断出一个人的友好程度。虎犬是察言观色的高手，自然成了家里最忠诚的卫士，即便是有人拿好吃的收买，它都不为所动，依旧牢牢的守着门口。那时候邻居家也有条灰色的土狗，叫做麻虎，两只叫虎的狗像镇宅的石狮子，一左一右守护着两座庄院，构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屏障，挡住了妖魔鬼怪，挡住了人间险恶。

      虎犬从来都不吃乱七八糟的东西，经常咬死企图闯进家门的老鼠，但并不吃掉，所以在鼠药横行的那几年，虎犬才侥幸活了下来。邻居家的麻虎就没那么幸运了，在一次挣脱狗链子吃了死老鼠后草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狗的寿命一般只有15年左右，虎犬也不能摆脱命运的束缚。渐渐地不在那么好动，经常趴在狗窝边上，把头埋进两腿之间，耳朵总是耷拉得很低，时不时转动的眼睛证明它还是个活物。也只有当我抚摸的时候才会缓缓抬起头，眼神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端详着昔日的黄口小儿长成意气奋发的少年。

      记得那年姐姐结婚，家里进出的人比较多，就把虎犬拴到了偏僻的场里，它挣脱后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多方打听都杳无音讯，最后村里打猎的人说曾在山上看见过它的尸体，自此，虎犬永远地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虎犬的离去让我想起了老狗不死家的传说，它一定是不愿让我看见将死的样子，一个人面对最后的孤独与痛苦，它陪着我长大，我陪着它老去，即便是生命最后的时刻，依旧为我剔除了记忆中的痛苦离别，只留下温热柔软的回忆。

        现在，我已接近不惑之年，在喧嚣的城市中孤独地行走，小区里奔跑的小狗总能让我想起虎犬，它是我的伙伴，更是我的兄弟，耗尽了所有情感，拥有了全部快乐，我想这辈子再不可能拥有另一只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