壤塘多吉

作者: 是卷子啊 | 来源:发表于2018-09-20 11:22 被阅读0次

看我在火炉前困得不行,阿姐就起身帮我铺了毡子。把杯子里的茶喝完,打了个哈欠就跟全家人道了晚安。枕头是一只塞满麦秸的编织袋,被子清洁厚实,有淡淡的青稞香气。夜里娃娃哭声嘹亮,模糊中听见阿姐过来哄她,我也在摇篮曲的呢喃声中渐渐睡去。晚上房梁上有老鼠出来散步,我本来不怕,但是实在担心它失足掉下来直接砸在脸上。花猫心安理得地在火炉前玩着一只皮球,时不时还会失误把球打到我身上…一夜睡眠时断时续,早上起床时阿姐问我怎么没精神,恹恹地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一下啥叫落枕,就安静地捏糌粑笑笑不说话。中壤塘的第一个清晨,多吉阿姐家的火炉上,奶茶在锅子里咕噜咕噜地冒出温暖的泡泡。

是在庙子里遇见多吉的,一个笑起来憨憨的藏族阿姐。那天走上藏洼寺旁长长的石阶,总有人好奇地在看。这一次攻略骗了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寺院宾馆,可能以前有,但是现在没了。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我游荡在连小卖部都不好找的中壤塘,心里也慌了起来。但那天的阳光特别好,天蓝的好像被洗过一样,站在巨大的佛塔前,眼睛里填满了各种浓烈而美丽的色彩。余光里有一道目光,一回头迎来一双藏族小女孩大而明亮的眼睛,笑着问她是不是放学回家,孩子点头,轻轻跑过来,伸向我的左手慢慢张开,掌心躺着一颗糖。

在寺庙和佛塔间没有目的地晃荡,错尔基寺旁的偏殿里,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一位藏族阿姐。“旅游人吗?哪里去?”听见她会说汉话,我十分惊喜,用力点头,又问她这附近有没有客栈,她努力地想了想,又指指下面的公路:“这里下去,过桥去找”刚想道谢离开,她拉住我,“要是住的地方没得,就回来找我,我们回家去,家里有姐姐,有娃娃。”

背着沉重的背包慢慢沿着公路走,溪水边有几个年轻的觉姆有说有笑地浣洗衣服,村子口的藏族阿妈带着孙子在晒太阳,几只瘦瘦的藏狗走过,好奇地看我几眼就离开。小卖部都半掩着门,我连个客栈的影子都没见到。

中壤塘全貌

天开始暗了,犹豫地走回殿前,怯生生地伸了个头。里面有三四个藏族大叔在聊天,看见我就先笑了,话也不太通,阿姐一下就认出了我。

她收拾出一块空地来叫我坐,大家的谈话并没有因为我停止,来到这种地方,不会有人劈头盖脸一堆: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之类的问题,看着顺眼的就乐一个,你要是也回了个咧嘴笑,那就算是朋友了,人际关系变得特别简单。骨碌着眼睛开始打量这间房子,外面看上去也是高高大大的一间,其实应该是个厨房。屋角堆着柴,几只寻找残食的流浪狗总被一个阿哥赶来赶去…听说在藏区的村子都有供养喇嘛的习俗,看看灶台上剩下的点心和包子,应该是某个家族刚刚为庙子里的僧人们做饭完毕。阿姐问饿不饿,我摇头,一个大叔递来一碗酸奶给我,第一次喝到那么醇的酸奶,一口下去味道好久化不开。喝了一碗就觉得饱,大叔乐呵呵地问我喝的惯不,赶紧点头,冲着他咧嘴一乐。阿姐干完活儿,跟几个大叔打了招呼就带着我出门了。她汉话说的不好,我又不懂藏语,一句话常要重复好几遍才能听懂,不过这不妨碍我们交流,藏族人性格直爽,开心不开心全都写在脸上,她还没开口,脸上的笑就先替她说了一半。她告诉我:她叫多吉。到多吉家要穿过半个村庄,过桥时正是黄昏,偶然回头,看见白色的佛塔、红砖金顶的寺庙都浸在夕阳的余晖里,笼上了一层神奇又美丽的光,非常美。

家,是一座传统的藏式小楼,外面画着好看的图案,里面暗暗的,进门左右各一间,左边是卧房,右边大一点的算是客厅,地面没有糊水泥,屋子里也没什么家具,一家人坐在地上聊天,都没人对我的出现大惊小怪。阿姐有好多兄弟姐妹,最小的妹妹还在读高中,大哥托波甲带着阿爸阿妈在山上牧牛,山下有舅舅、姐姐和大弟弟,三个小娃娃是大姐和哥哥的孩子,两女一男,最小的才三个月,却出奇的听话,不像一般小婴儿一样喜欢哭闹,总是用乌黑的眼珠盯着人,胖乎乎的小脸一逗就会笑。按此地的风俗,每家每户必须送一个娃娃进庙子里做和尚,将来家里婚丧嫁娶才能有人主持,如果没有男娃娃,就送女娃儿去做尼姑。和尚到了一定年纪就可以回家居住,阿姐的舅舅就是这样,老人穿了绛红色的袍子,坐在火炉前特别留出的位置,整日诵经,很少出门。舅舅是家里的长辈,进门之后必定是要郑重见过老人家的。多吉阿姐寥寥数言,老人慈爱地微笑,拿出点心给我,又叫阿姐给我倒茶、拿糌粑。一家人就这么自自然然地接受了我,与他们一起围坐火炉前,茶碗一空就马上被蓄满,听他们话家常,虽然不懂藏语,却觉得亲切。谢绝了他们搬凳子的好意,学着大伙儿的样子席地而坐,专心地捏我的第一碗糌粑。青稞粉炒的香香的,阿姐给了多多的白糖和酥油,告诉我怎样的方法能够让糌粑快快地捏好而不让青稞洒出来。至今游走藏区,在老乡惊叹的眼神里熟练地捏糌粑时,我都会有些小骄傲。

二楼有个修路的工程队借住,所以家里是全村少数的有发电机的人家,晚饭过后,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围着火炉看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机,里面有辽远缠绵的藏歌不断地唱出来,一天的奔波,我在这时有时无的藏歌声里哈欠连连。

第二天早上,楼上楼下藏地平原风格的两顿早饭吃好,一家人才放心地让我出门。中壤塘是藏传佛教觉囊派的宗教中心,书上说:藏传佛教觉囊派从西藏流传至此已有600年的历史。壤巴拉神山之下,则曲河蜿蜒流淌土地上,矗立着觉囊派现有最大的寺院和错落的安多藏族民居,整个中壤塘乡就像生长在经堂和佛塔之中,村庄和寺庙融为一体。这里最大的看点就是壤塘寺了,壤塘寺是错而基寺、藏洼寺和泽布基寺三者的合称。昨天一家人闲聊,托波甲大哥说庙子里有好多的宝贝,掏出前几天冲洗出的照片给我看,不过因为最近寺庙修缮,宝贝的耀眼光芒不能亲眼得见,他们一家人因此为我大大遗憾了一场,末了还郑重地送我一张照片作为安慰。但是他们不知道,遇见他们已经是难得的宝贝了,其他的也没那么重要。

这儿的寺庙没有围墙,害怕打扰了僧人的生活,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用眼神征得同意。这里旅游人不多,大伙儿见到我的神情似乎是比我见到他们还新鲜。就有那么一个五六岁的小和尚,跟在花白头发的师傅后面认真的围着佛塔转经,口里念念有词,看见我来,偷偷走了个神,被师傅发现了但也没责怪,我掏出相机示意了一下,老人轻轻点头,两张淳朴的笑脸儿就留了下来。寺庙依山而建,村庄就依寺而建,村里的每一条小路,不管再怎么曲折,都能通往一条最近的转经道。而我不管走到哪儿,总是有梳着长长麻花辫子的阿妈或是活泼热情的孩子拉着我的手带路,跟在他们身后,每一只转经筒的触感都是温热的。

个人并没有宗教信仰,也不是任何教派文化的崇拜者,但是却始终热爱有信仰的人。好的信仰可以让人懂得知足和感恩,在纯粹的宗教里,神都会教导他的人们去懂得知足,保留善意。记得那天在理塘看见庙子里磕长头的老人,真正的五体投地,黝黑而刻满皱纹的脸上,双眼像湖水一样安详。看着一遍遍半跪又俯下去的瘦小的身体,一下就湿了眼眶。又回想起一月怒江,雨夜里老姆登教堂中回荡的赞美诗,竟然让人温暖得要流下泪来…信仰对他们来说,其实就是安守一颗淳朴、平静又善于忍耐的心。以单纯之心待人,世界必以美好作为回报。而每一次我看到忠诚的信徒都会特别没出息地感动的想要流下泪来。总会被问及自己的信仰,我都说“我信人心。”

转经道外的拐杖

阿姐家住了三天,每日跟着村里的老人转经,累了就和等待爷爷奶奶的娃娃一起坐下,看来来往往的转经人;要是回家早,偶尔跟着阿姐去乡上逛逛,回来的时候给家里的娃娃们买上糖果和点心;饭后总会围炉坐一会儿,一家人话家常,好像也有八卦,我听不太懂,只会跟着傻笑;等家务做完了,阿姐就拉我闲聊,才知道长我一岁的多吉已经是三岁女娃的妈妈了。相遇那天她穿了宽大的藏袍,竟没看出第二个孩子已经在腹中五个月,她有点儿害羞地笑,说希望第二个是男孩,和女儿做个伴儿。问她为什么愿意收留我,她说,自己曾经和家人一起从川西走路到拉萨,在外面的不容易,她都懂。太阳在川西高原停的特别特别的久,生活节奏在壤塘被拉得特别特别的慢。开始说藏族口音的普通话,脸和胳膊晒得黑黑的,笑起来显得牙齿特别白,每天捏糌粑喝酥油茶,不能天天洗头发的生活也没那么难熬。

然而归期近了。

离开那天,为着这全村就一辆的进城车,早上五点多起床,阿姐执意送我到镇上,小丫头被车笛声叫醒,光着脚丫就跑出来,弯腰帮她穿鞋。村里很少来外人,孩子们都好奇我是谁,小娃娃想都没想就答:那是我嬢嬢,是妈妈的妹妹…给小鞋子绑了个蝴蝶结,娃娃不知道我要走,还是对着我傻乐,心里突然就特别舍不得。

回到镇上觉得像做梦,陪阿姐去诊所做了产检,找了家照相馆冲印了家里人的照片,带她吃午饭,预付好回程的车费,借口想自己逛逛,溜进超市买了两大包家里用得到的东西,离开的时候才塞在她手里…

离别之前,多吉还是哭了。她反反复复地说,一直会在中壤塘,家在那里,她也在那里,等我以后有空了,都可以再回去。

转眼四年。

偶尔一次整理衣柜,翻出一件软软的白T恤。想起四年前临别,多吉在壤塘乡的集市上,攥着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喃喃自语:“你走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她知道成都很热,要给我添置一件夏衣。

那件衣服我没舍得穿,也没特别收藏在哪儿,只是一直整齐地叠好摆在衣柜里,每一次不小心翻出来,都会想起那天黄昏时候,多吉对我说:下次你回来,让哥哥带我们上山骑马去。

壤塘外结伴前行的小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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