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常常听到村妇骂街,骂街多为鸡毛蒜皮小事,鸡鸭不见了,小孩受侮了,庄稼被牲畜践踏了,都是骂街的好由头。当然,也有极少为大事,自己男人与某女人擦出火花,发生不正当关系了。
骂者雄赳赳,气昂昂,左手提一块木砧板,右手拿一把菜刀,从村东到村西,从村西到村东,扯开喉咙,声嘶力竭,抑扬顿挫,有涕有泪,声音比村口那个高声喇叭还嘹亮。起骂的两句,一般都有固定章法,都是“剁脑壳的,切脑壳的”,接下来细细诉说骂人缘由。
女人一边骂,一边用菜刀背面有节奏地砍在砧板上,发出铿锵的砍伐声。一时间,砍砧板的声音,骂街的声音,此起彼落,交互辉映,相得益彰。
厉害的女人,把砧板和菜刀高高举起,先砍三下,再骂两句,如此反复。
女人一开骂,全院子的男女老小倾巢而出,跟在女人后面,一边欣赏骂人艺术,一边猜测被骂对象,一路浩浩荡荡,颇为壮观。围观者越多,女人越有精神,骂得越来劲,精彩不断,高潮迭起。
挨骂者缩在屋内,大气不敢出,委屈的泪水流淌下来,滑过那张失落的脸。内心深处,却是恨意坚如钢,硬似铁,期待有朝一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亦有被骂者混迹看热闹人群,装聋作哑,掩耳盗铃,以示与己无关。但心里早就翻江倒海,毕竟自己理亏,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作声不得。混在人群中的那张脸,分明挂着极不自在。
骂街往往不点名,但要旁人听得出来所骂为谁,这是一门艺术。骂与被骂者,如果两家积怨已久已深,脾气都爆都犟,被听出弦外之声来,若真理亏,也就罢了,若被冤枉,或者也占半边理,麻烦说来就来了。被骂者可以先不理不睬,如果骂者得理不饶人,被骂者就“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了。家庭主妇也拿出一把菜刀,一块砧板,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出来,与始作俑者相向而行,双方在十米开外停下,立定,怒目相对,活脱脱两只斗架公鸡,边砍边骂,互不相让。
围观者亦分作两派,站成对立的两大阵营。一时唾沫横飞,热闹非凡。谁的砧板砍得响亮,谁的骂声分贝高出,谁就是胜者,占不占理已经退而求其次了。
于是对骂的两名妇女,你来我往,越骂越快,越骂越凶,越骂越狠,越骂越毒,越骂越出格。原来还有点儿忌讳的话语,此刻成为攻击对方的重器。只要做过的坏事,丑事,上溯祖宗十八代,都被挖掘出来,数落个遍,让围观者大快朵颐,像看大戏。
发展到对骂,那是非要分出输赢胜负不可,演变成公共事件了。双方都不肯善罢甘休,因为都丢不起这个脸。输赢胜负不分,对骂就要一直继续下去,就像华山论剑,只要高手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战斗到底。
村里对骂的最高纪录是两天一夜,骂到最后,双方都虚脱了,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在被各自男人抱回家的路上,还在上下嘴皮翻飞,喑哑无声。
如果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旗鼓相当,对骂就最精彩了。胜负渐分,占上风者得意,越骂越春风,越骂越顺口;处下风者气急败坏,语无伦次,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且骂且退,鸣金收兵,期待蓄精养锐,他日再战。所以,被骂者往往都要掂量一下,看自己胜算几何。这种骂街高手,很容易被人背地里称为“泼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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