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离开以后……

文|美东

爸爸离开以后……

生命就是一代代的传承，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时光都在推着我们向前向前，直到永远分离，任何人都不例外。如今，五年过去了，我终于学会用平静的心情接受爸爸离开这件事了。

爸爸是五年前的清明节离开我们的。

那时的爸爸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运动神经功能，他不能进食，不能说话，不能行动，每天被固定在轮椅和床上，靠胃造瘘输送一点营养，艰难地挨过一个又一个日子，就像被冻住了一样。是的，我的爸爸得了渐冻人症，一种极其罕见又无法治愈的疾病。三年来，我们尝试遍了各种办法，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逐渐冰冻，不断衰弱直至更衰弱。

那天上午，刚回到老家的爱人曾给我打电话，说刚做完手术的爸爸脸色红润，精神很好，他陪爸爸交流了很久，爸爸显得很高兴。下午他们把爸爸留在家里，陪积劳成疾的妈妈去了医院。等他们在医院安顿好妈妈，返回家时，爸爸已经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那天的同一时刻，我因头疼正躺在鞍山的家里。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甚至懊恼那个电话打扰了我的休息。

然后，我毫无征兆地听到那个消息，一个人在异乡的角落里号啕大哭起来。

春天来了，花儿开了，可我的爸爸却看不见了，这世界还有什么意义？从此以后，我没有爸爸可以喊，没有大树可以依靠，甚至，连我回家的路都少了一半。

这种失去的幻灭感从五年前的那个清明开始，一直在持续。

死亡和接受死亡，在时间和思想上是不同步的。

当我在老家隆重又繁琐的仪式里一步步送别了爸爸，当我亲眼看着爸爸被埋入那个冰凉的墓穴，我就知道爸爸是真的离开了，可是心理上却还时不时抱有幻想，好像爸爸就在老家的某一个地方待着呢，好像只要我不承认这一切就不是真的。

然而，时间的魔力就在于，无论你觉得多么残忍和不可接受的事情最终都会变得温柔和面目可亲。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一点点变得理性，冷静，而今终于能客观地面对和思考爸爸的离开。我逐渐发现了爸爸离开这件事里值得欣慰的一面，我开始懂得，生命就是在这样生老病死里传承和轮回的。

从生到死，是每个人必经的路途。无论是谁，或早或晚，都有离开的那一天，这是生命的大规律，爸爸也不能例外。

而我，虽然在情感上千舍万舍离不开爸爸，可每每想到爸爸生前的痛苦，理智都在告诉我，离开对爸爸而言何尝不是值得欣慰的事，因为他从此不用再受苦了。

当护士拿着胃管硬生生地插入爸爸喉咙里的时候；当爸爸一夜一夜连续不断地咳嗽咳得整个人都要散架的时候；当爸爸看着其他人吃饭自己却一口不能吃的时候；当爸爸弄脏了衣物被妈妈数落和埋怨的时候；当爸爸被救护车从这个医院被拉到另一个医院，被一个又一个医生像对待一个没有思想的物体那样下结论和宣判的时候；当爸爸不得不在我们的帮助下才可以大小便的时候；当爸爸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新年的烟花升起的时候......爸爸会想些什么呢？好强了一辈子的爸爸何曾这么屈辱又没有尊严地活过？这是他想要的吗？

爸爸无法告诉我们，我们也无从得知，但从他的眼神里，我知道，爸爸一定是眷恋的，但也一定是痛苦的。他好像只是为了成全我们的孝心，而被迫一趟趟辗转，不断抽血，做各项检查，动手术。他在见了他想见的所有人之后，他在身边没有一个人的时候，静静地离开了，也许，那正是爸爸为自己选择的最合适的时刻。在那一刻，他走得安然，平静，没有痛苦，从此，也永远地脱离了痛苦。我为此感到庆幸。我虽然失去了爸爸，但在心理上，我永远地拥有了一个健康的爸爸。

而与之相比，更重要的一点是：爸爸用自己的方式延续了生命——他有了我们这几个让他引以为傲的孩子，也延续了爱——他帮我们找到了各自的归宿。

我始终不能忘记的一个场景是，结婚的时候，爸爸把我的手放在爱人的手里，郑重地对爱人说：你的名字是欢文，意思就是你要永远地喜欢文娟，爱着文娟，爸相信你们，祝福你们。从爸爸看到爱人的照片的第一眼，他就说这个小伙不错，然后他一路护送我们的爱情开花结果。到了现在，恍惚中，我常常会觉得爱人和爸爸越来越像，不仅是相貌上，还有对我的那份爱和情感，这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还是生命奇妙的轮回？很多次，看着身旁的爱人，我都在心里悄悄说：爸爸，放心吧，你为我选的人好极了，如你想的一样好。我虽然失去了爸爸，但我拥有了一个同爸爸一样保护我的人。

爸爸一生教给我们很多大道理，可唯独没有教过我们生死这一课。然而，在时光悄然地挪移中，我渐渐懂了，懂了爸爸想要告诉我的。

《寻梦环游记》里说：死亡不是真的逝去，遗忘才是永恒的消亡。纪念爸爸的最好方式不是哭泣，不是悲痛，不是逃避，而是珍惜爸爸给予我们的生命，更好地活下去。快乐生活不意味着遗忘，而是更负责任的怀念。

爸爸虽然不在了，他的爱依然在延续，所以不必悲伤，正因为花儿谢了，才会有果实。而我们，就是爸爸的果实，是爸爸生命的延续。

纵使还有万般不舍，也要让自己相信：蜡烛虽然烧完了，但烛光在我们心里，永远地陪着我们，温暖着我们。

拥有爸爸的灵魂和爱，不忘记爸爸的精神和教诲，勇敢地，乐观地继续旅程。

而在另一条我们看不见，但与我们的旅途平行的路上，爸爸，请您慢慢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