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二点,是一天中阳光最强烈的时刻。
学校操场中央的升旗台顶上方拉开了一面鲜艳的红旗,正迎着不断推移地风猎猎作响;随着红旗正对的方向看去,一处破败的二层小楼顶上,一个胖胖的男孩对着楼下围着的一群人笑得面红耳赤。
人群里混杂的小学生们激动又紧张地叫着胖男孩的名字,也不时附和着一旁不断叫嚷着的阿姨,喊两句“快下来吧!”“很危险啊!”
我和另外几个小伙伴在人群里都傻了,呆愣愣地站在下面,然后被逐渐赶来的大人挤了出去。阳光太强烈,我必须眯起眼,才能看清楼顶上那个胖男孩不断挥舞着双手地古怪动作。这时阿姨又在叫嚷了:“不要拿生命开玩笑啊!你快下来啊!”
阿姨的声音已经太嘶哑,发生的事情令我和小伙伴们一时都无法理解。而就在阿姨声嘶力竭地喊完最后一丝微弱的,近乎虚幻的音节时;就在小伙伴低声说出“我们快溜吧”最后一个若有若无的“吧”时;就在前去救援的大人已经爬上了二楼,一伸手就可以将胖男孩抓住时——
他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地跳了下来。
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阿姨和一伸手却抓空的大人们,底下戴着红领巾围成一团的小学生们,都各自显露出或惊恐或讶异或扭曲的表情——我们都惊呆了。
胖男孩终于止住了他无法间断地笑声,像一只待命地蟾蜍趴在地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天风有点大,阳光很刺眼。
至今已经过去约十二年了。
在我当小学生的时候,由于学校和家离得太远,中午吃饭很不方便。而恰好住在学校对门的张阿姨置办了一张大饭桌,做起了料理我们这种小学生午饭午觉的生意。张阿姨烧起菜舍得放火腿肠,肉丝汤里也真的有肉丝,于是一来二去,在家长口中获得了一些好评,名气逐渐大起来。我妈知道了,便将我托付给了张阿姨,于是每日中午下了课,我就要早早地到张阿姨家去,坐在长板凳上,等着吃喝劣质的火腿肠和没味道的肉丝汤。
我去张阿姨家的时候,算是较晚了。一处不算大的庭院里,挤满了约二十来个小学生。以一二年级的小弟弟小妹妹居多,他们平日里爱哭闹,时常聚在一起做幼稚的游戏,我自恃是读三年级的人,跟他们玩闹恐怕要丢了身份,平时就远远地避开他们。不料其中有一个顽劣的,拿着橡皮泥非要同我玩,我不好回绝一番美意,就同他玩。过程中我不慎捏坏了他做的小车,他张口就叫嚷,我嫌他太吵,便将他打了一顿,他哭的更凶了。后来他被他长得矮矮的父亲提前接回去了,而我则被张阿姨训斥了一顿,便无甚事。不过这件事在庭院小社会里竖立了我的恶名,一二年级不敢再找我,连同是三年级的小孩都远远的避开我,没有人同我玩,我也觉得很苦闷。但这时一个胖胖的男孩也拿着橡皮泥找到我,他说,“我想打他很久了,可又怕被阿姨讲,你打了他,我很欣赏你,我叫小胖,你跟我们玩吧。”
虽然我自恃是读三年级的人,但他是读四年级的高手,而且平日里他们那一伙玩伴中甚至还有读五,六年级的高人,我怎敢继续装大?我喜出望外。之后我便时常踱入他们的那一间卧室,同他们一起捏更复杂的橡皮泥,然而时日长了,橡皮泥也变得索然无味。有一天小胖聚集了三四个人,又叫上了我,将卧室门紧锁,确定了无人在旁偷听,这才说道:“我听他们六年级的说,学校对门那条路上,有一个鬼屋。”
我亲眼见到一旁坐着的小伙伴甲打了个哆嗦。
“他们都说,亲眼见到了里面有鬼。那鬼有一个人那么高,扭着身子,在鬼屋里做饭。”
小胖的语气又低又沉。他平日里不怎么笑,也不多话,显得很高深,此时说着这些半真半假的鬼话,显得他更加深邃了。
“六年级的都进去过了,昨天五年级的男生也进去了几个,我们四年级的不能落后,也要进去一次。”
“我是三年级的。”我思忖了一下,果断地说。
“这不重要。”
小胖接着说。
“我问了他们昨天进去的一个人,他说其实根本没有鬼,只是很黑。我们进去后走快一些,一会就能出来了,以后也好在五年级面前抬起头来。”
能够和五年级的平起平坐,甚至做到了六年级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毫无疑问,这个诱惑是巨大的。我必须承认我心动了。
“那,万一碰到鬼,怎么办呢?”
小伙伴乙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我看还是不要去的好。万一被阿姨知道了,又要被讲。”
小伙伴甲一副慌张地神色。他平日胆子最小,我一直不大看得起他。
“不用怕。如果有鬼就用手电筒照它,鬼最怕光照。”
小胖的语气很果断,他随即鬼鬼祟祟地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有点古老的小巧手电筒,摁下按钮,一束明亮的光便像一把剑一样刺穿了我们的身体,也刺中了我们的心。
“完全不用怕,进去后我拿着这个,里面就跟外面一样亮。”
“那……那我们就去吧。”我见小伙伴甲乙在强有力的保障面前已有些意动,赶紧催促。
“那说好,这是你提的事,你要先进去,然后带我们出来。”
“没有问题,有我在。”
小胖古怪地笑了一声,捋了捋他虽然有些长但理得很整齐的发,做出了男人的保证。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们组成了四人的行动团伙,在张阿姨家吃过了火腿肠和肉丝后,便趁着大家都在午睡的时刻,偷偷溜出了大门。
学校对门其实是一大片长满杂草的荒地,无论是张阿姨还是附近的居民,都把这里当成露天垃圾场使用,天气炎热的时候,这里往往会发出难以描述的怪味。而那一天就是怪味最怪的时候,我们克服了这种已经闷臭到连蚊虫都忍不了的怪味,潜入了荒地深处。
据小胖的描述,那个鬼屋是一栋破损的二层小楼,在空旷的荒地中非常显眼。但小胖无疑是道听途说,荒地已经差不多被附近工地扔过来的生锈钢筋和水泥渣给淹没了,跟空旷两个字并没有关系。我们不断地登上钢筋和水泥堆起的小山坡,试图远眺找寻那显眼的鬼屋,但终究是一场徒劳。折腾了快半个小时,天气非常热,小伙伴甲已经满口抱怨了。我也开始怀疑小胖话语的真假性,难道其实本没有什么鬼屋,只是小胖存心耍我们开心?小伙伴乙已经骂骂咧咧地往回走了。
“那,那里,在那!”
和我们不同,小胖从一开始就显得情绪高涨,并未显出一丝疲态。而这时,他激动地指着不远处,显得更加亢奋了。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只看到一堆垃圾,大惑不解。
小胖不再理会我们,他迅速地向那堆垃圾跑去,跑得太急,跌了一跤,可又迅速爬将起来,甚至不再理会我们在后面的追赶。
等到我们赶到那里时,才发现真的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房子立在那里,之所以见不到,是由于居民平日扔垃圾太勤,将垃圾山垒得过高,遮蔽了房子。不过小胖是怎么一眼就发现的?除了他拥有超乎常人的视力外,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墙面非常的白,而且显得很光滑,甚至不太像油漆刷上去的颜色,而是像把一整张白纸贴在了上面。可这样白的墙面上,裂开了无数或大或小的缝。原本就不大的门,由于房子几乎已经塌了,而变得更小了。除了流浪狗可以自由经过,即便是不算高的我们,进去也要半弓着身子,才能勉强钻进去。小胖没有食言,第一个灵巧地钻了进去,随后是我,之后是乙,最后是满面惨白的甲,由于没低够身子,还撞了一下脑袋。
进入的一瞬间,仿佛人掉进了黑暗的海。外边日光强的将要灼人了,里面居然是一片漆黑。这是我突然想到,这个房子从外面看来,确实时没有一扇窗的。
我们摸黑进了房子内部,却因近乎完全的黑暗,和难以捉摸的地形,彻底失去了方向感。甲哆哆嗦嗦地在后面催促道:
“快!快开手电筒……这里完全看不见!”
小胖却好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往前摸索着,速度时而快时而慢,跟在他后面的我,有好几次差点撞上他的背。
“小胖——胖哥,开手电筒!”
乙也有着害怕了。
我正用手探着可以走的路,一不留神摸到一处凉丝丝滑溜溜的东西。心中一跳,赶紧松手,用力拍打着小胖的后背。
小胖顿了一下脚步,缓缓地回过了头,似乎是在盯着我。虽然一片漆黑,但我隐约察觉出他的表情此刻十分扭曲。我越想越诡异,也不顾其他,从他口袋中迅速摸出了手电筒,摁开了开关——
啪。啪啪。啪啪。
我连摁了好几次,手电筒才发出一丝极微弱的光。凭着这道光,我看见小胖的两边嘴角似乎被人用力地拉扯着那样极不自然地朝两个方向扬,他的鼻孔向左右两边张得特别大,头发不知何时散落下来,又长又乱。两眼虽然是盯着我,却感觉不到焦距。
我吸了一口凉气,迅速退到了乙身后。我把手电筒交给乙,说:
“咱们赶紧走!这地方太黑了!”
于是我便推着哆哆嗦嗦地乙往前走。这时我因某种莫名地恐惧,不敢再看小胖,眼角一瞥,发现右手边竟是一处形似腐烂的木桌,上面摆放着一个小小的壶,壶中没有香灰,却有一张画着白袍人张开双臂的小人画。而桌子靠着的墙上,似乎悬挂着什么人的照片,不过光线实在太暗,只能模模糊糊看到石灰色的相框边缘。
我们无言地走着,此刻探险的心情早已烟消云散,只有赶紧走出去的期望。不多时,甲又在后面传来一声尖叫。
“啊!这有把刀!”
我听了,又气又恼,心想他定是随手乱摸,却不想摸中一把刀。回头一看,果不其然。不再理会甲的哭哭咧咧,看到了不远处一个小小的门的形状地光线,我们这个小分队终于沿着直线将要走出这个并没有鬼的鬼屋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乙最先接近出口,他敏捷地往外一跳,在黑暗中消失了。我紧随其后,也终于重见光明。甲大呼小叫,出来时又被撞了一下脑袋,眼看将肿一个包了。我们在光明中大口地呼吸着垃圾场闷臭的清新空气,紧张的心情逐渐平缓,横穿鬼屋的丰功伟绩足以令我们感到十分开心。但这时,我们突然想起来,小胖还没出来!
于是我们连忙像屋内大喊:
“小胖!快出来了!我们都在外面。”
小胖却一点回应都没给。仿佛是想存心戏弄我们一下,这是我又想起他在鬼屋中试图吓唬我做的鬼脸,不由得大怒:
“阿姨过来找你咯!我们走了!”
……
死水一般的寂静。只有阳光很刺眼,风很大,空气很臭,像是真的。
“你不要拿生命开玩笑啊!”
阿姨撕心裂肺地叫嚷着。
“快下来吧!”
“危险啊!”
一二年级的小弟弟妹妹们戴着红领巾在底下呐喊着。
“站着别动!叔叔上来救你!”
有个男人爬上了人们搭好的阶梯,向二楼顶层进发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胖浑身抖得像一面被大风戏弄的红旗。他还保持着那个吓我的鬼脸,但左手已经弯成了一个古怪的形状,他无法制止地大笑着。
“我们快溜吧。”
“好。”
我们都傻了。但本能的恐惧驱使着我们逃跑。
但随后一声干脆而沉重地声音止住了我们逃跑的想法——在场的所有人,此刻都不约而同地直勾勾地盯着摔在地上的小胖。
风特别大,日光特别热,空气也变得更加臭了。一切都变成了真实,一切都变成了虚假。
张阿姨的饭桌开不下去了,我被迫又要走很长很长的路回家去吃炖鸡蛋。时间过得非常快,我在一遍又一遍的归家途中,一碗又一碗的炖鸡蛋中,除下了红领巾,戴上了眼镜,放下了沉重的书包,长出了胡须,踏上了通往大学城市的电车。
已经过去十二年了。
前几天我在一处餐厅里碰到了甲。原来他早早就离开了学校,来到这家餐厅推销着他的假酒。我们聊了一会。我一看到他,便直接想到另一个人,于是我问他。
“你还记得小学时,中午在一块吃饭的那个小胖吗?不知怎么就跳楼的那个。”
“你在说什么?我俩不是高中同学吗?”
甲大为困惑。
我轻轻“哦”了一声。
窗外阳光很刺眼,楼下一棵高高的树在疾风中摇曳着叶子,像一面面旗帜。
真冷啊。
2018 11 18 于龙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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