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那一抹胭脂红
文/张华(河南)
二娃子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淤泥从小腿陷到大腿,只用了一袋烟的功夫。精的像兔子一样的二娃子再不敢胡刺撩了。他知道,在沼泽地里越挣扎越下陷得深。就这一会儿,水草已经在肚脐眼上撩拨着他。他不看也看不到,但心里如明镜一样。淤泥马上就挨着肚皮了,再往上一大拃,到了胸口,他娃子今天就走到头了。
远处,似乎有一抹胭脂红,时隐时现地晃动着。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又重新看了看,有点像那女人胸前的红纱巾。听妹子说那是胭脂红呢!
死神已经紧紧地拽住了他两条大腿。他尽量趴着,两只手拿捏着分寸沉着地拽着两簇马蔺。不拿劲儿,人就陷下去了,用力过度了,马蔺一断,又是一袋烟,人就彻底坐死在淤泥里啦!二娃子从开始的惊慌到日急慌忙的挣扎,再到轻轻地趴在沼泽地里。一袋烟,一瞬间,活蹦乱跳的一条人命说没就要没了。他脑子里很清醒,他知道已经过了早上下晌的点儿了,不到下午上工,再不会有人来到黄河滩的沼泽地边儿了。虽然三米之外就是泥塘边的大路。
那女人就是二娃子三媒六证、明媒正娶的妻子——细妹子。结婚四年了,没有人知道他从没“挨”过那女人。他不爱她。就连心细如发的老妈以及成为那女人闺蜜的大妹子都不知道,你说两个冤家装得有多像?潜伏得有多深吧!
今年二十八岁的二娃子,是方大圆几十里以内的名人,更是能人。能的都会脚尖走路呢!从十几岁的娃娃们到六七十岁的老汉,都知道这个二娃子。就是黄河对岸山西的能人堆里的能人也对二娃子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
二娃子不仅人长得伟岸,如玉树临风一样。一米七八的大高个子,肤色白皙,棱角分明的脸庞配上黑水晶一样闪烁着智慧的深邃的双眸,高挺的鼻,绝美的唇形,还有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给人一种张扬着的高贵与优雅,散发着一种独特的空灵与俊秀,更有一种野性的美,睿智的美,谦逊的美,亲和的美揉搓在一起,从他身上无形地弥漫开来。小原上几十里内,与他同龄的女子把他当成了偶像,如狂蜂浪蝶围着老墙头的那朵金黄的仙人掌花一样。但只是围绕,倾慕地围绕;仰望,远远地仰望;痴迷,在心里头最柔软私密的地方痴迷。没有一个不怕死的实实在在地敢落下来咥实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仙人掌,咥了实活会扎死她,并且一辈子都有拨不完的刺儿。因为二娃子家是赫赫有名的大地主!
二娃子的祖辈是古邑县城里的大财主。有从政的,有经商的,有习文的,有弄武的。他的父亲排行最小,从小在父母的恩泽下,在兄长的庇护下,在姐姐们的疼爱下惯成了纨绔子弟、浪荡公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辈子都成了扶不起的“阿斗”。也许是懒人有好命吧!古邑县城一解放,有本事的人该跑的跑了,该枪毙的枪毙了,唯丢下他这个二波愣子,留下一条烂命,稀里糊涂地当上了个地主。
常言说“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女常伴愚夫眠”。这句话用在二娃子的父亲——李老幺身上是恰如其分的。傻人有傻福。李老幺娶上了古邑城里的大户千金,也是最美的书香女子——王夫人。老夫人当年面容姣好,身材高挑,知书达理,心灵手巧,善良娴熟,持家有道。但屈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嫁给这个愚夫,只能自叹红颜薄命了。日子比树叶还稠呀!光景得一天一天地过。一对地主帽子下,一个破烂不堪的家。几乎没享过李家一天福的王老夫人,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六个孩子身上。男人撑不住门户,唯有她一个弱女子把持这个家。从她家走出来的一个个娃们,不管男女,站有站相,坐有坐姿,开口先高称,不笑不说话。谦让礼仪的家风都是在她的耳濡目染下熏陶出来的。至今都没有一个娃儿坐在那里敢跷起二郎腿,更不用说女子娃啦!虽是地主出身,但就连大队干部见了有礼有节、恭顺贤淑的王夫人也肃然起敬,以礼相待,绝不难为她。当然背后会对着李老幺吐上一口唾沫:“呸!白糟蹋了恁好的女子!”
虽然有王老夫人的薄面,历次运动都免了李老幺被绑得像粽子一样还被吊上梁的皮肉之苦,但该有的政治待遇是避免不了的。比如下雪扫路,开会陪斗,分粮靠后,参军没有。只有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做人,走路都要遛墙根儿才行呢!
二娃子上边有一个大哥,一个大姐。大哥与二娃子一样长得排排场场,能得比二娃子还能,眼看着二十五岁了,没有一个女子敢进门破这棵芝麻杆。一顶地主的帽子不仅会压垮女子娃,还会殃及她的娃娃们呢!二娃妈那时还刚强些,一咬牙,一跺脚,把大儿子入赘到三十里外的大山深处。她总得让娃有条活路吧!二娃的大姐是地主之女,只有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远方一个娶不上媳妇的老实蛋过日子了!
一眨眼,妈老了,二娃子要谈婚论嫁了。说心里话,周围的好女子都喜欢他,都想跟他“好”呢!胆小的,看着是自己喜欢的菜,不敢抄一口;胆大的,宁愿把身子给二娃子,但嫁给他这个地主的儿子,那是万万不能的。二娃子虽说只上到了初一,但人品好,身体甲壮,能说会道,为人虔诚,更要命的是脑子像安了轱辘一样。别人还不知道紫穗槐是啥,他就编起了篓子卖上钱了;别人还买不起手扶拖拉机时,他就与人合伙买了一台“28”型车,又是犁地,又是跑运输;别人买四轮车时,他已经买起汽车拉矿了。黄河边的人家都不知道金矿是啥样子时,二娃子就搞开了“氰化”;别人搞“氰化”,他安上了碾子;有本事的人安上碾子时,他又跑山里开矿去了;你还没摸清黄金的门路,他却收起了金子,搞起了毛金提纯。你永远落在了他的身后,没人能赶超过他。
当过二娃子他们队政治队长、二娃子称为“哈怂叔”的老汉感叹地说了一番话:“狗日的二娃子!真真儿的是个人精呢!你谁不信,你悄悄地跟在这个小卖沟子的货脊背后头,从东头走到西头。你看看呀,不管大人小娃儿,男的女的,他能一路打着招呼问候到巷子头呢!就像见了他老亲戚一样!你说说,谁不说这个怂货是个懂规矩的好娃?唉!怕怕着哩!将来这狗日的!不得了……”
二娃子是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人。他可忘不了他“哈怂叔”当政治队长那些年,明里暗里欺负他家的事。派他大上窄口水库修坝的是他;派他大上关子沟掏土洞子的是他;不给他家分粮食的是他;夜里让加一夜班的人又是他;安排他大扫雪的是他;不给他家方宅基地的还是他。已经成人的二娃子被逼的莫一点点儿办法了。他用大冬天的三个后半夜,把偷队里饲料的,他的“哈怂叔”堵在了他家门口,老家伙才乖乖儿地给他二娃子方上了新院子。
你再听听从远方做生意回来的二娃子离老远看见他“哈怂叔”说的一番话:“啊哟!好我的‘哈怂叔’!你可想死你侄娃子了呀!好久不见啦,你还没死咧?来来来…抽一口你侄儿的‘大前门’烟,我先给我‘哈怂叔’点上……小心啊,莫燎了你的胡子……”
看看,在大街上大声地吆喝着问候着他的“哈怂叔”,日骂着他的“哈怂叔”,还把他个“哈松叔”忙不迭地吸着好烟,又看着二娃子再给耳朵上夹一支,嘴上还得答应着:“好你个狗日的小卖沟子的货哟!你可把你叔的蒜叶子拽得净净儿的啦!你叔真真儿地想用个捅刀子捅开你的心,看看我娃的心是红的,是黑的哩……”
走了老远的二娃子“呸”一口唾沫吐在了大路上:“老狗,你也有今日!哼……”
二娃子的为人处事与热情好客不是常人所能学来的。不管本队外队,不管穷家富户,只要有一面之交,谁要有个红白喜事,二娃子不管多远都要赶回来。只见他袖子一挽,就前三天后四天的帮忙,更不用说还会上一份价值不菲的厚礼。即或人回不来,那份礼是绝对不能少的。不论谁家有个过不去的坎儿,只要找到二娃子,没多有少地都会掏钱,有了还,没了去球,一风吹了!你说说就这人缘儿,你谁能学得起?
日子一晃,二娃子又二十四岁了。农村里与他同龄的小伙子的娃们都跑得快快儿地买糖吃去了,他二娃子的媳妇不知道在她舅家门口干啥呢!二娃子是个有血性的人,传统的家风,潜移默化地刻在他的心里,对于大胆委身于他的女子,他有礼有节地婉言谢绝,任凭那女子捂着脸哭得像泪人一样扭着浑圆的臀跑向远处。苟且之事,不是他二娃子能做得来的,哪怕他像大哥大娃子那样,到了二十五岁还是光棍一条,他都在所不惜呢!
二娃子的老妈可不这样想。老夫人整天愁眉不展,急得来回提着礼盒子找媒人给娃说“家儿”呢!眼看明年就二十五了,她的地主家的巷子头依然是“车马冷落门前稀”。其实二娃子是有心上人的。那女子的家境殷实的让人咂舌,那女子的模样,那条个儿,那水色,真是风摆杨柳,婀娜多姿呢,并且是个城里人。但唯一的条件是让二娃子做上门女婿,还能给二娃子安排工作呢。看着老妈花白的头发,看着下边上学的弟妹,二娃子这个顶梁柱怎能舍下老妈舍下家?无奈地含着泪拒绝了女子的那份柔情蜜意,一门心思扑在发家致富上。这几年政策好点儿了,地主家的子女也不像以前那么受歧视了,但大凡有办法的“家儿”绝不会嫁给地主成分的人家。实在逼的老妈没有辙了,王老夫人才用了那“龙攀龙凤攀凤老鼠攀个能打洞”的招数,她才托人说起了小二娃子四岁的“细妹子”。
细妹子家也是地主。初中毕业的细妹子文文静静的从不多说一句话,她知道自家的成份,也知道自己长得高高挑挑、白白净净的,她更知道自身的天生缺陷,那就是先天性“腭裂”。她这种病是隐性的,而不是“唇裂”,是一种仅软腭裂开,需要手术修复,以减少鼻音过重,说话不太清晰的症状。这种病多发于女性,虽在生理上仅限于发音不太清楚,但在心理上对女性伤害很大。使其在某中工作上生活上包括婚姻上都有心理阴影。这也是细妹子文静得不爱说话的一个原因。好在细妹子的家庭教育很好。他的父亲是一名多才多艺受人尊敬的老师,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虽说家庭成分不好,那都是爷爷辈儿的事情了。当老师的父亲虽还没受到过批斗,但绝不会入党提干了。作为家里长女的细妹子是不会推荐上高中的。因此初中一毕业就与知书达理的母亲打理着家里十几亩地。对于她自己的婚事,细妹子从不敢奢望嫁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就凭地主的身份与自身的缺陷,能跟上一个老实人过一辈子就万幸了。他与二娃子是一个队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由于年龄悬殊四岁,二娃子平常见了她,只当个小妹子一样热情地叫一声:妹子,上地去?再无过多地交际,但二娃子的人品,能力,本事,她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的。哪个怀春的女子不倾慕白白净净清清爽爽的男人哟!但对于她,二娃子仅仅是天上的彩虹,远处的风景,看看罢了,想想而已。
媒人上门提亲时,细妹子手把门边都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心儿“突突”地狂跳。听着母亲与媒人二嫂子在隔壁的谈话,她红扑扑的脸上更是娇羞的像树上的柿子一样。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让她防不胜防,但少女的矜持又让她羞涩地对着二嫂子笑而不语。二嫂是多精明的人呀!手一拍膝盖,笑呵呵地说着一句:“好哩!娃。你二嫂子啥都明白了,我就等着吃二娃子的猪头肉呢!”
二娃妈把细妹子的事儿,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给二娃说明叫响时,二娃低着头吸着烟,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母亲抹着眼泪轻轻地劝道:“二娃子,想想你大哥吧!你总不能扔下老妈也走那一步路吧?匼两家成分都不好,谁不笑话谁。过日子,就是男女搭帮往地里拉粪呢,齐心协力就行。细妹子虽说说话有点鼻音,又不挡吃又不挡喝,也不耽误生个娃娃妹妹,我娃些微受点委屈,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弟妹吧!”
老妈指了指对面的一树怒放的石榴花,又比往到:“你看那一枝儿上红艳艳的石榴花,她只是好看,可那是狂花儿,顶看不顶用。风一吹,雨一淋就谢了。她不是结石榴的胚子。过日子也一样,实实在在就好……”
二娃子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无论老妈说啥都不会说一个“不”字。末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道:“妈,您不用再给我多解释了,我懂道理。事情就是这哩,妈说咋办就咋办,您该订婚就订,该结婚就结,您一手就办了吧。我把钱准备好就是……”
说完话的二娃子回到他屋里,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提着一个包,推上自行车就走了。这一走半个月没有了踪影。
二娃子一蹦子骑着车子来到了黄河边,他坐在一把河柴蔓子上放声大哭了起来。委屈加上羞辱让他不能自持。直到渡口的船开了过来,他才又装得若无其事地推着自行车上了船。
船上一大帮人都认识出手大方热情好客的二娃子。离老远船老大就吆喝了起来:“二娃子!好你个挨球的货,多长时间都不看你叔来了呀?你娃子有口福哩!这不,刚炖了一锅鱼,自己拿碗舀,美美地咥一碗呀!”
二娃子与往常一样,每人口袋里塞了一包“大前门”。他知道没有人会收他的船钱,但他绝不会少掏钱,哪怕变着法儿,也要把这个人情还给人家。“大前门”烟,这可是县长都抽不起的好烟呢!他又与船上兄弟们打了一声招呼,一头钻进船舱,往床上一躺,拿起衣服盖在脸上,再不说一句话。一群老伙计们面面相窥,悄悄地咕哝了一声:“狗日的!这是咋了么?”
哭过了,转过了,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的二娃子,表面上不让任何人看出一丝心思,该订婚就订,该结婚就结,该过日子还得过。但是他从新婚之夜起,就不再脱衣服睡觉了,也从不“挨”一下身边的细妹子。
细妹子懂得做媳妇的规矩。新婚夜里,文静的细妹子脱了衣服平躺在大红绸子被子里,心里如装了一头小鹿一样“咚咚”地狂跳个不停。幸福如同花儿一样在她心头绽放,她静静地等着他的二娃哥,等着她做女人的那一刻……
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的二娃子,在母亲反复督催下才进了新房。脸盆架子上的水还冒着热气,新毛巾搭在盆沿上,刷牙缸里是满满的一缸温水,牙刷上挤了牙膏,横搭在缸子上。他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刷牙缸,蓝色的是他的,红色的是床上那女人的,包括牙刷都是成双成对地买的,只是颜色不同,用于区分而已。
新房里的 时针已指向了十二点。细妹子翻了一下身,对着坐在床边抽烟的男人轻轻儿地说道:“赶紧睡吧,天不早啦,小心着凉呢……”
二娃子摁灭了烟头,对着那女人回了一句:“你睡吧,明儿还回门呢!”
说完话,二娃子从柜子里抱出一床冰冷的被子和衣睡在那女人的身边,并顺手熄灭了台灯。精明的细妹子看懂了一切,豆大的泪珠儿顺着她粉嫩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就这样,整整四年,二娃子不碰一下细妹子。白天,两个人都装得像像儿的,该说话说话,该干活干活,都瞒着双方的老人。二娃子把细妹子与大妹一样看待,吃喝拉撒,一应俱全地为细妹子置办着,衣服也是让细妹子穿得光鲜得让四邻八舍的人都眼馋了,挣下的钱也都全部放在了家里。他对那女人比结婚前更客气更彬彬有礼啦。客气的让细妹子的后背发凉,发麻。
善良贤惠的细妹子,虽然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她同样是女人。她早已认定这就是他的男人了。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把所有媳妇该做的事做好。她上孝敬公婆,下善待弟妹。小姑子比细妹子小一岁,也是同班同学,俩人的性格相仿,关系好的如同一个人一样。除了不谈夫妻间的事,干什么事都是结伴而行,一直到大妹出阁都看不出一丁点儿蹊跷来。
细妹子是个有心计的女子。她早看出来她的二娃哥在家喜欢穿布鞋。于是,婚前她一下子做了一摞子鞋。新婚后,她把做好的布鞋放在男人脚下,转过身进屋时,看见的是那男人穿上他出门的皮鞋上地去了。哼!也矜持呢!还奴曳地不穿呢!也许你娃子觉得没脸穿吧。说归说,做归做。细妹子多了一个心眼儿,趁没人时包了两双鞋交给小姑子:“你哥大概嫌我手拙呢!做的鞋莫你的好哩!这,你拿上这两双鞋,给你那倔板儿哥,你说你做的,他就穿了!”
第二天男人穿上他妹子送给他的鞋,在细妹子面前晃来晃去。细妹子抿嘴一笑:“这布鞋纳的真好看,合脚吧?”
那肯定了,合脚的很哩。那是我亲妹子做的。
细妹子浅浅地一笑:“是呀!亲亲儿的亲妹子。你得谢谢你亲妹子哩!”
“切!亲妹子还谢呀?”
望着男人的背影,细妹子跟沟子来了一句:“谢了更亲呢……”
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压坏了院子里树上的桐树枝儿。细妹子手倚着门框,怔怔地望着远处朦朦胧胧迷迷茫茫的崖畔,叹了一口气:“恁大的雪,不知道那个信球(方言:傻瓜)一早起就跑出去干啥哩么?”
门外传来一阵三轮车的响声。二娃子披着一身雪花与司机抬着四四方方的一台洗衣机进了院门。细妹子连忙用刷子轻轻地扫着男人身上的雪,那男人背对着那女人:“天冷啦,给你买台洗衣机,再甭用手洗衣裳了!”
细妹子用毛巾擦着那男人头上融化了的雪水,慢声细语地回了一句:“真心疼人,就把她当你媳妇儿看待……”
那男人背对着那女人,一声不吭。
夜里,细妹子拎回了明晃晃的洋瓷盆,放在脚地(屋子里的地上),看着依然和衣而睡的那男人:“天太冷了。起夜了,就在家里。小心感冒了,身子要紧呢!”
男人转了一下身子,还是一声不吭。
细妹子如往常一样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顺手熄灭身边的台灯。
她是女人,也不是她不会缠男人,她啥都懂。她想用她的真情融化那男人铁石般的心肠。她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她喜欢那种瓜熟蒂落的感觉。他若想她了他会要她的。她坚信,他早晚会用心要了她,把她当他的女人。
半夜里,细妹子摁亮了台灯,拾起了身子,自自然然地蹲在便盆跟儿,一阵碎玉落银盘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回荡。那男人又翻了一下身子,无意间看到了白的晃眼的胴体,心里一紧,嗓子眼儿干渴地要冒烟,刚才那“嗤 ……哗啦啦”的响声,响彻在耳边,刻在了心里,久久地挥之不去。
细妹子听到了那男人在床上烙了一夜的烙馍。
天昏昏儿明,细妹子看着那男人如狼撵一样趿拉着鞋向外面的厕所跑去。细妹子对着那虎背熊腰说道:“死要面子活受罪,切!大瓷怂……”
老母鸡在院子里孵了一窝鸡娃儿。老婆婆用泡软的小米儿在喂小鸡儿,看着围着花边围裙忙着洗菜切菜的儿媳妇轻声细语地问了一句:“媳妇儿呀,还没开怀呀?你妈等得都急死个人了呢!”
细妹子抬起手拢了一下额前的秀发,抿着嘴一笑:“妈呀,你得去问你儿子才对哩……”
今年一开春儿,细妹子就看到那男人买回了方大圆上第一辆金城·铃木摩托车。当人们还不知道苹果园咋务弄时,他心中的二娃哥在黄河滩的沼泽地旁包了一块地,种上了不知道从哪嗒弄来的鸡蛋粗的苹果树,栽的是侧是行顺是行,真真儿地好看。只要他的生意不忙,就会屁股下边冒着一股青烟,摆弄他的果园,细妹子也常常与他相跟着一道去。
一入秋,天气一早一晚就凉了。细妹子跟着男人从西安走亲戚回来时,买了三条长长的丝巾,有雪白的,有天蓝的,有胭脂红的。两个小姑子一人一条。小姑说:“嫂子,你围这条红的,那是胭脂红,你的肤色好,佩上随适。”
在一旁给摩托车打气的二娃子抬头瞥了一眼,哦,这就叫胭脂红呀!随后的日子,那一抹胭脂红常常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心里痒痒的。
一早上,细妹子本来想跟男人一起下滩支树枝儿。男人穿着外衣边走边说:“明儿个妈过生日哩!来的人多。你在家与大妹子先收拾菜。我中午回来时厨师也就来了,你在家先招呼着吧!”
细妹子今天的心里有种怪怪儿的味儿。老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如同丢了魂儿一样。择好的菜放在地上的烂菜叶子上,切肉哩,把手切了一个小口子,疼的她把手放在红嘟嘟的小嘴上一边吮一边小声吸溜着。她的心儿,一会儿揪一下,一会揪一下。从未有过的牵挂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实在折磨的她受不了了,她向来帮忙的小姑打了声招呼,匆匆到厨房拿了俩馍夹菜,取下墙上挂着的军用水壶,灌了一壶水,转身到房间换了衣服,鞋子,围上她的胭脂红纱巾,抄着房后的小路向滩里奔去。
二娃子趁早上凉快想多干一会活儿。四圆八下里的人都下晌了,他还在支树枝呢!他知道,摩托车快,十分钟就到家了。看看天有十一点了,感觉有点渴,有点饿了,才穿上外衣走出园子,沿着沼泽地边儿的大路,不紧不慢地骑着车。
路边的沼泽地叫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鸭子坑”。坑里的水是阳平河与黄河拦洪存储下来的,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湖。湖里有深水,有浅滩,有水草,有马蔺,有芦苇,有野鸡,有野鸭,有鱼也有河蚌。前些年部队演习打靶时打下了很多炮弹坑,有人不小心就会陷下去。
二娃子从小在黄河边儿长大,会游泳,爱逮鱼。他一脚下去能踩出三个河蚌来。骑行在沼泽地边的二娃子突然看到浅水中溅起了一片水花儿。他定睛一看,乖乖哟!三条尺把长的黄河大鲤鱼呀!这不正好逮上来给母亲祝寿呀!二娃子停下车,脱了外衣,褪下长裤,两个脚后跟相互一勾,鞋就掉在了地上。他一步越过一铁锨头宽的排水沟,惊得两只青蛙“呱呱”地叫了几声,“噗通”跳到了草丛中,草丛里的两只野鸭子,吓得“扑棱棱”向远方飞去。
三条鱼扔到路边排水沟里时,二娃子都没感觉到脚下有变化。他左脚一蹬,右脚一抬往外走时,似乎感觉到脚底板穿过了一层硬盖。不等他回过神儿,淤泥可没过了膝盖。不好!二娃子知道硬盖下是稀泥了。他连忙趴下,右脚蹬着,慢慢试探着往出拽。当右脚“噗嗤”一声再陷下去时,二娃子脑子里“嗡”的一声。瞎啦!他知道弄下麻缠事儿了。前后不到两袋烟,肚脐眼已经陷在了泥里……
细妹子离老远就看到了那男人的摩托车。他知道方大圆上只有她的男人有一辆宝蓝色的金城·铃木呢!她更知道那群女人眼里冒出的那道光意味着啥,她还知道有人明里暗里勾引着她的二娃哥呢!哼,勾吧!有本事睡在我的床上,我才真真儿地服了呢!
人呢?细妹子心里“咯噔”一声。她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沼泽地里似乎有人喊叫,离摩托车有五六十米远时,细妹子听到了真真切切地“救命!救命!……”那声音,她永远都不会听错是谁喊的。
此刻,死神毫不客气地搂紧了二娃子的腰。他已经精疲力尽了。看到那一抹胭脂红,二娃子心里有了生存下来的勇气与希望。当那片胭脂红越来越显眼时,他知道是那个女人来了!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走进他生命里来了!
细妹子扑到排水沟边时,只看到那男人上半截身子。下半截呢?蓦然,她明白了!“哇”地一声嚎叫了起来,那男人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莫哭,别过来!找东西拉我一把……”
慌乱中的细妹子一边哭一边扭头。茫茫的黄河滩上有啥呀?眼前的胭脂红纱巾随风在她面前一晃,把她晃醒了。女人飞也似地跑到摩托车跟前,把男人的裤子,上衣打成一个死结,连在一起。又双手一撕,她的上衣扣子在地下转了一个圈,不解地看着它的女主人。接着褪下她的长裤,把自己的衣服与那男人的衣裤连在了一块。她害怕长度不够,又把胭脂红纱巾的两头一双回与衣服绑在一搭。阳光下,白花花的胴体散发着女人独有的淡淡的香味儿,那种气息与水草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弥漫了开来。细妹子抡起胳膊一甩,衣服的一头搭在了那男人的手边。二娃伸了伸手又用力抬起了一下身子,只差一大拃就够着了。细妹子急疯了,猛地收回了联在一起的衣服,想也不想脱下了她的小背心接在了衣服的一头,再一次甩了过去。
二娃子抓住了衣服,慢慢地用力抻了一下。细妹子的两个小脚板儿死死地蹬着埝塄,躬下腰翘起她浑圆的臀,两条胳膊用力地向后拉。随着她身子的摆动,胸前那饱满的胀鼓鼓的双乳像大白桃一样晃动着,如弓一样光滑的脊背在太阳下泛起一道道刺眼的亮光。
二娃子像泥鬼一样爬到细妹子身边时,四条胳膊紧紧地缠在一起,静谧的旷野里回荡着一对亲人幸福的哭声。
当天夜里,结婚了四年,依然是处女的细妹子,终于幸福地做上了他的女人。枕头边的那一抹胭脂红见证了细妹子从地上飞扬到苍穹的那一刻。羞涩、忐忑、不安、期待、颤栗、抖动、疯狂。那一抹胭脂红,还见证了细妹子从浪尖跌入谷底的空虚、飘渺、如痴、如醉、迷茫、空灵、滑翔。细妹子没见过大海,那一刻她品味到了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的真谛。四年了,她没有白等!她终于知道了,做女人真好!做他的女人更好!
过完了母亲的生日,二娃子牵着细妹子的手走在了西安专科医院的门口。二娃子要给他的妻子做修补手术,让她阳光地说一句:我爱你。细妹子羞红着脸几次要挣脱那男人温暖的大手,低着头,一遍一遍轻轻地央求到:“快松开,傻子!有人看呢……”
那男人还是一声不吭,手抓得却更紧了。
哦!忘了告诉你,二娃子是有大名的,他叫李双。不过那是只有他的老师出于礼貌才那样喊的。我是不那么叫的,因为我们是兄弟。
远处,那一抹胭脂红
【作者简介】张华,男,汉族。六零后,閿乡人(今河南灵宝閿乡人)。自由撰稿人。河南省作协会员。曾做多年中学教师,现从事海上作业项目管理工作。历经五十年风和雨,八千里云和月。然痴心不改,手不释卷。原创了大量诗、词、散文及短篇中篇小说。一部二十八万字的长篇小说《承诺》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全国新华书店发行。作品散见于各媒体、平台、杂志。并获得金奖、银奖、优秀奖。微信和电话同步:181343527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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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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