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喜欢雨,只是欣赏雨的颜色和声音,还有期盼雨中走来的母亲。
长大后,忽略了雨,把雨远远隔在窗外,或者雨把我困在了屋里。
人到中年,再去听雨,却听出了雨的敏感与恐怖,迷惘在一个个关于雨的故事里。
雨之声
三十年前的雨听起来与现在的截然不同。
那时我们全家住在山脚下的一片平房里。雨点落在红瓦砌成的屋檐上,接而顺着屋檐形成天然的门帘,晶莹剔透的,毫不矫饰地说,像天女织成的流动着的羽衣,时而稠密,时而稀疏,时而浓重,时而轻盈。
凑在窗外听雨声,确乎像音乐一般,只不过背后的乐手性情如此难以捉摸。一会儿温柔缠绵,“淅淅沥沥!”如同委婉的轻音乐。一会儿,不知为何失去了耐心,狂躁不安,像鞭炮一般当空炸响。一会儿,又跟小孩子一样,任性固执,干脆甩手不干了。
于是,我们只能听见屋檐下断断续续的雨声,那郁积在屋檐上的雨水听凭惯性顺势滑落在窗前,仿佛小孩子哽咽的哭声。这时,大人都会在窗前摆上大大小小几只盆,滴滴答答地接着雨水,说雨水浇花,长得更快。
忽然间,空荡荡的街道开始热闹起来,有个声音从街道传来:“雨停了,出来玩呀!”孩子们争相穿上雨衣或打着雨伞,套上雨鞋,有的干脆连鞋都不穿了,索性赤着脚,欢蹦乱跳地冲出去了。
山脚下,雨还没有走远,雨的音乐还在继续。山上的雨水,顺着狭长的山道,一路亲吻着山石与水泥地,哗哗啦啦地流淌下来,宛如小孩子的笑声,又如雨的插曲。
雨之欢
孩子们迎着溪流啪嗒啪嗒地踩着雨水,嬉戏打闹,追逐跳跃,溅起一朵朵欢快的浪花,扬起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最有趣的是,雨水流淌在市场处,汇成一个大大的水洼,有的孩子做鸭子状,两手扑腾扑腾的,要游泳呢!
玩够了雨水,拿起一把松软的泥巴,捏成锅的形状,嘴里喊着“新锅破锅大窟窿呀!”,随后,“啪”的一声,狠狠地把泥巴摔在地上,将“锅”摔得七零八碎。
雨好像反复无常,不知谁惹它伤心了,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这时候,正是上山逮蝗虫的最好时机。每到这时,我异常兴奋,因为逮蝗虫可比踩水玩泥巴要有趣的多,关键还能美食一顿!
胡同有个声音欢呼起来,“上山了!”我抓起网兜,带着塑料袋,裹着大人的雨披,穿着晃晃荡荡的雨鞋,跟随邻居家哥哥浩浩荡荡出发了。
来到山上,密密麻麻的蝗虫从眼前飞来飞去,不过因为翅膀潮湿,飞不大高,很容易捕捉。每当这时,我都高举着网兜,小心翼翼地寻找猎物。突然,一只蝗虫跳跃到距离我一米之远的石头上,我屏气凝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它,感觉它也在直视我,好像在说,“来呀!一起捉迷藏!”我蹑手蹑脚地地挪近一小步,左手扬起网兜,半蹲着,准备好做匍匐状,结果,右脚没站稳,哧溜一下,我和网兜一起“啪嗒!”一声扑在了地上,幸好穿的是大人的雨披,比较厚实。而那蝗虫在我眼前扑闪了几下晶莹的翅膀,晃晃悠悠地飞走了。
眼看着邻居家哥哥蝗虫都逮了半袋子,我才着了可怜的几只,还摔了一跤,鼻子一酸,想撒手不干了。这时,想起爸爸的嘱咐,每次雨后石头底下,都会长出黑褐色的新鲜的地皮菜,蝗虫会飞,地皮菜可没长脚呀!
于是,我探下身,小心翻开脚下的一块石头,果真如此。成团的地皮菜,附着在石头底下,像是石头上开出了一朵朵黑褐色的花儿,取下来,光滑润泽,有一种泥土清新的气息。我欣喜万分地拎着袋子,哼着小调捡起地皮菜来,一边捡,还一边有意识地寻着蝗虫的影子。不一会儿工夫,竟摘了满满一袋子地皮菜,颇有成就。
满载回来,昏天黑地地睡上一大觉,梦中醒来,一碗地皮鸡蛋汤摆在我的眼前。黑褐色的地皮菜,嫩黄色的鸡蛋花夹杂在一起,上面再漂着几瓣香菜叶和几滴香油,时时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那是我喝过的最鲜美的一道汤!
雨之思
雨过之后,一道彩虹从天边升起,屋顶上一片片青瓦,像鱼鳞一样,鲜活整齐地排列着。屋檐上、山坡里、街道上都焕然一新。
智利诗人聂鲁达就是一个爱雨的人,他说:“雨是一种敏感、恐怖的力量。”我惊叹于他对雨的观察与认识的深度。再平凡不过的雨,在他的眼里和文字中,有了鲜活的生命与活力。
是什么东西令它敏感?又是什么东西令它恐怖?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却在我心中漾起层层涟漪。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的小学数学老师刚刚四十出头,却因为癌症离开了,丢下了极度伤心的丈夫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她走的那一天,天空正下着雨,送她的人,有亲人、朋友,还有她的学生们……排成了一条看不到尾的长龙。仿佛这时的雨就是敏感的,下得不大也不小,就像我们此时哭泣的心声。
很多年前一场滂沱大雨之后的清晨,楼头电线杆上爬着一个二十岁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动也不动,僵在那儿。为了偷电,年轻人丧失了自己的性命,显然,那雨对于他,他的家人以及认识他的人来说,是恐怖的。
还记得那时候,一个姓张的老头,刚搬了新家,在院子里盖了一间小屋。住在小屋的第一个晚上,他正在听收音机,恰巧外面雷电交加,骤雨急下,辛苦大半辈子,新家未曾住过一天的他,就这样被一道闪电电死了。雨也像是被谁激怒了,像燃着的鞭炮,要把那小屋子炸翻。
前不久,临终的父亲躺在医院,接二连三的暴雨敲打着只有我一个人的屋子,先是停了电,后又在屋顶上侵入。外面噼噼啪啪似乎要炸破屋子,里面滴滴答答流淌在地面上,敏感,恐怖,我更理解了诗人聂鲁达对雨的诠释,仿佛自己的情绪跟雨一样。
紧接着,一件件不幸的事接踵而来。尽管我如从前,把雨牢牢地关在屋外,或者我被雨困在屋里,雨还是比我熟知墙上的每一道裂缝,隐隐地滴落进来,滴落到我积郁已久的内心。
自始自终,我对雨都情有独钟。无论它的缠绵与敏感,还是它的美好与暴怒。或许,附着在我们肉体上的灵魂,相伴我们左右的情绪,不管是否承认,都和雨一样,喜怒哀乐,变化无常。
换而言之,没有雨,哪能感受到晴之可爱;没有黑夜,哪能看到昼之光明。
人生旅途中,要经历多少场雨,无人预料;走过多少个黑夜,却是定数。
罗曼·罗兰说,人最可贵之处在于看透生活本质后,依然热爱生活。
所以,我在看清雨的真相,真正理解了聂鲁达写的关于“雨是一种敏感、恐怖的力量”这句话,更加爱雨了。
此刻,我跟很多人一样,被大雨困在地铁里,我没有焦躁不安,也没有埋怨哀叹,而是静静地站在人群中,倾听雨的声音。
模模糊糊的视线中,我好像听到了屋檐下雨的音乐声,看到了被雨冲洗得铮明瓦亮的屋檐,父亲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地皮鸡蛋汤,母亲唤着我的小名,从雨中走来……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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