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碎了的路边菊

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五月，我读了一本书，名字叫《平生》，是一个叫苏小旗的女子所写。说实话，我没想到，自己会一字一字如此认真地读完此书。

我在28个故事中穿梭来回，仿佛经历了一个大杂院里的所有人的一生，看着他们哭，看着他们笑，看着他们老去、离开。然而当我读完合上之时，我似乎很快就忘记了每一个具体的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生平，他们的面目逐渐模糊，从我的记忆中慢慢淡出，我只深刻地记住一个意象：路边菊，而且是被揉碎的路边菊。

苏小旗在第21篇《路边菊》中说，“东北农村有一种花，家家户户都种，花瓣幼小，繁多紧凑。”“很小时我就关注这种花，倒不是因为它多漂亮，富贵比不上牡丹，妖娆比不上芍药，妩媚比不上蔷薇，安静比不上海棠，只不过是平凡的小花，路边随处可见。”苏小旗喜欢它，是因为它的味道，不是香，而是辣，“充满着植物所集聚的阳光和雨水的味道”，“这种味道，只有把花瓣揉碎了才闻得到”。

的确，《平生》中28个故事所涉及的众多人物都太平凡了，太普通了，甚至可以说，他们中大多数人的生命都太卑微了，他们的一生也大都平淡无奇。所以无论是已经离开的，还是健在的，他们都应该感谢苏小旗，是这个看似也很平凡的女子，用自己的手指，让他们在有缘遇到此书的读者中间重活了一次，仿佛已经枯萎甚至凋谢的路边菊遇到了“时间重置”而重新绽放了一遍。

正如苏小旗自己在《后记》中所写，“所见、所识、所经之人陆续从我眼前走过，我从他们的结局回望到开端，又从开端写到结局”，“那些早已作古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他们的一生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的文章里”。

所以，我极其耐心而又认真地阅读每个故事，每个人，每个字，正是出于对每个平凡生命的尊重，也是出于对作者辛苦而用心记录每个平凡生命的敬意。

一本有缘遇见的书

——我为何会打开这本书？

总觉得还有很多时光，可以慢慢去了解我们的父母。我们一直爱他们，却未必了解他们。

我的父亲在湖南度过了他的苦难童年和少年时期，随着航空技校毕业分配至后来我出生的地方。在我刚刚满19岁那年，我离开他到外地求学，之后就一直漂泊在外，每年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仔细算来，我们父女在一起相守的时间不过20年。父亲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很少主动和我们聊起从前的事。而作为女儿的我，一直也未曾想到要去了解父亲的过去。

去年他突然被诊断为肺癌，未过一年时间就离开了我们。在我守在他病床前的日子里，我才终于主动问起他的过去。有一天他精神好，说了很多话，讲了一些从前的事情，包括我从未见过的爷爷奶奶，事后我都一一记录在纸上。

在父亲的追悼会上，父亲工作过的厂工会领导在悼词中简单提及了他的生平，其中有一些内容，比如他上的什么小学，我是不知道的。但我整理过人事档案，我知道那些不过是表格中的一些文字而已，没有任何详细内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人的一生就如此浓缩在几句话里而已。

父亲去世后，湖南老家的亲戚过来奔丧时谈到，他们都很遗憾，我父亲去世前没能再回湖南一趟，堂哥还计划带我大姑和我父亲一起到他们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去走走看看。我和堂哥约好，这一两年要去那些地方看一看，我还想和大姑聊聊我父亲，因为我特别想寻找父亲曾经生活过的痕迹，我特别想知道父亲小时候的事情。也许，如此我才能真正了解父亲，才能将他的一生圆满、完整。

父亲去世后，我始终放不下，一个人怎么可以说没就没了呢？他在这世上生活过的印记又是什么呢？我们都往前走了，就他留在了原地。我不舍，又无奈。于是，我开始提笔，记录生活，疗愈自己，想把这些文字留给我的孩子。我写父亲母亲，写我小时候的生活与故事，我希望我能了解父母的一生，也希望孩子能够了解我的一生。

所以当我遇见《平生》这本书，发现它写的是真实的平凡人的一生的时候，我打开了它。我想，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的人，不想了解平凡人生的人，也许是不会打开这样一本书的。

一本回忆满满的书

——打开这本书我看到了什么？

前不久，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嚎啕大哭。我梦见某次回家忽然去一个儿时伙伴家里找她。她的妈妈问我：你确定要见她吗？我点点头。然后我听到脚步声，扭头看见一头象从楼梯上下来走向自己，我一下子扑过去摸着它的脸，嚎啕大哭起来：我一直以为你嫁出去了，我一直都没来找过你。我以为你嫁出去了……我在梦中哭得很厉害，以至于醒来后整个早晨都觉得十分沉重。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做这样一个梦，也不知道梦中的儿时伙伴指的是谁。

但是我知道，今年清明节我回家时，意外遇见好几个多年未见的儿时曾一起在姥姥家胡同长大、玩耍的伙伴，有从小关系极为要好的对门家的闺女，也有曾经住在姥姥家隔壁的傻子。

当你背起行囊踏上去往其它城市求学的列车时，你心里一定只有对未来大学生活的美好憧憬，那时，你丝毫不会意识到，这一走就成为与许多事许多人之间的告别。

我小时候先是住在爸爸厂里的家属楼上，后来搬进我们自己家盖的带个大院子的房子里，但我几乎整天泡在姥姥家的胡同里。我认识那里的很多人，大人小孩都有。有一次父亲带我和弟弟去新华书店，钱包被偷，在父亲扭送小偷去了派出所以后一直没回来，我和弟弟待在新华书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正好看见门口有个面熟的人正要推自行车走，我过去说：我是小凤家的闺女，你把俺俩带回俺姥姥家吧。那人并不太熟识我和弟弟，但知道我妈的大名，就半信半疑地把我俩载回去了，一看，真的是小凤家的孩子。家里人，邻居们，知道了这事都夸我机灵。那个带我们回家的人正是我前面说到的傻子的爹，傻子还有一个姐姐，也是傻子。

每年过年我回家总是匆匆几天，除了必要的亲戚要走，中学同学要聚，家人要陪之外，根本没有一点多余的时间了，因此很少再去看这些儿时伙伴，他们后来的事都是听母亲或亲戚们说起。比如，就是清明节这次回家的时候，我听母亲说起，那个傻女倒是出嫁了，但在婆家总是被安排干脏活累活，而且还老挨打。但姥姥家的胡同被强制拆迁之后，大多数人都搬走了，他们的消息很少再传回来，母亲也无从去打听了。

之所以回忆起从前这么多事和人，是因为《平生》里大多也讲述了说是大杂院其实是一个胡同里的人与故事以及作者一些同学的故事。这个胡同后来也拆迁了，里面的人各奔东西。苏小旗也和我一样，后来定居外地。她的母亲去江南的时候，会和她说起她们生命中共同遇到过的那些人，即使回到东北，也会在微信上继续向女儿讲那些人的故事。所以，她所写的每一个故事，都是母亲的回忆。

“那胡同像个‘丁’字，横上住满人家，我家在‘丁’字钩的位置上，许斌家住在竖的位置上。”除了许斌一家，还有李雪花膏、民女刘素芸、算命先生关瞎子、狠心的老米、做过二房的曹老太、优秀楼长贾志强等二十多户人家的前世今生以及“清官难断”的家务事、邻里事。

不同的是，这些人的人生轨迹天差地别，而且活着的时候有的受人尊敬，有的却讨人嫌，相同的是，这些人大都一生悲苦，命运多舛：有的在地震中失去多位家人，有的因生活困苦而自杀，有的意外身亡，有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有的多病缠身却赖巴巴地活着，而大多数都是死于癌症或其它病痛。

苏小旗在《民女刘素芸》结尾处写道：无论怎样强颜，无论如何粉饰，都拗不过一个词，这个词叫作命运。

在《未知而艰辛的旅途，终点叫作安息》的结尾处写道：旅途未知而艰辛，柳暗与花明相互交替，而共同的终点，叫作安息。

在《人间有色是丹青》中写道：世间的幸福从来没有定数，强求不来也守它不住。不幸却总是不请自来，用它的猝不及防让人们体会命运的无常，它嘲笑着人们的无奈，看着你踉踉跄跄追求下一个幸福，然后再在你没有防备时下个绊子。

这些语句都击中我正脆弱的心，令我一再感慨命运的无常与无情。然而，苏小旗在《平生》中谈及表哥的故事时又感慨道：”谁又是不苦的呢？我想，谁又不是一直在挣扎，在既定而又雾气瘴瘴的路上努力地奔跑着呢？可这是生而为人必须要经历的啊。能做到苦而不说苦，怨而不抱怨，已经算获得了人生的真谛了吧？“

是的，“在最暗淡的安排中努力活出光彩，就是给生活的最得意的回报。”

一本由彼及己的书

——合上这本书我想明白了什么？

“有时候我会想，我们都是别人生命的看客，而别人也是我们生命的看客。说不清人生是一个梦，还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但每个人都在努力让它活得不像一个梦、一个谎言。每个人受着各自既定的命运的牵引，在貌似平稳的生活中蹒跚而行。故事结束后，也许进入了另一个梦里，也许进入了另一个谎言里，也许人生这团谜，走到最后，也是无解。“

我正是这28个故事的众多主人公的生命的看客。我认真地看，认真地感受每一个生命的厚薄长短，明暗涩滑。我看到的却只有琐碎庸常，卑微弱小，不可歌不可泣，不惊天不动地。他们也许就是被命运揉碎了的路边菊。

《中国人的一天》是我最早关注的微信公众号之一。这里面讲述的都是一个个平凡人的一天，他们漫漫人生中的一瞬而已。有承受着巨大生活苦难的人，有为梦想而辛苦坚持的人，有各种各样的手艺人的故事，有令人感动的亲情爱情故事。

我看《中国人的一天》，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平凡人生，不同的活法，不同的想法，令我感到新鲜，感到生命的繁多与多样性，感受更深的是这些平凡人的人生的细节与过程。而看《平生》，感受最深的却是这些平凡人的人生的长度与结局。就在这些再平凡不过的大多已经结束了的人生故事里，我忽然更真切地明白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人生需要从尾向头审视才明白应该如何度过与选择。匆匆几十年，一晃而过，在生命的尽头之时，当你回顾自己的人生，你希望它是值得的还是委屈的？你希望它是被你珍视了还是浪费了？你希望过去的岁月是充满着温暖欢乐还是充斥着加班与争吵？最简单的做法就是：你不想留下什么回忆，那么你现在就不要做什么；你想留下什么样的回忆，就努力现在做什么。比如，我想将来忆起现在的岁月多是一家人的欢声笑语，而不是天天为学习而争吵的噪声，那么现在我就要看淡孩子的学习和作业在我们生活中的占比，不要让其影响了我们的相亲相爱。

第二件事，更坦然接受人生给予我的苦难与不如意。我总是认为自己的人生不够如意，运气不如别人的好，我看到那么多成功的人活得有声有色，看到那么多幸福的人活得有滋有味，我经常不满命运安排，动辄抱怨人生不公。苏小旗则把这些人的苦难平庸揉碎了给我们看，揉出辛辣的味道。她在讲述何艺大的故事时说：”全天下的家庭有一点无不相似，那就是外人看来皆是安稳顺意，实则内里漏洞百出。如果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大概对他人的幸福就不会心生羡慕，对自己的苦难也能够更安然地接受。“任何人的一生中都包含了苦难的时候和苦难的成分，我们只看到了朋友圈亮丽的瞬间，却没有看到他们承受苦难的时刻以及他们所付出的艰辛和感受到的委屈。

第三件事，更加珍惜与感恩生命中的遇见。苏小旗说：”如果说老天不曾轻易善待谁，那么它也不会一直亏待谁“。她在《愿在热闹又安稳的春节里，人人都有良人与福地》一篇里讲述了小时候邻居亲戚影姐的故事，影姐的老公患肺癌到了最后时候，除夕夜里，小旗去给影姐送饺子。”尽管生命中有诸多不公，但总归各有各的幸运。遇到自己的福祉和良人，尽管不能保你财富尽享，不能许你一生无虞，但那才是真正令你心安之处。“读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心里很疼，不过又感到些许宽慰，母亲比父亲小近十岁，所以父亲遇到母亲是他的福气，在生命的最后一年，是身体尚且健康的母亲尽心尽力地侍候他，陪在他身边。我也感恩我生命中的许多遇见，朋友，爱人，同事，虽然他们都只能陪伴我生命中的一段旅程，但正是这一段段旅程构成了我漫长的一生，善待你身边的人，善待你的遇见，他们就会成为你生命中的宝藏，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一本挑读者的书

——你会打开这本书吗？

或许要用很长时间，我们才可以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平凡得就如同岁月长河里的一粒沙，平凡得薄薄几页就可以诉完一生。

当有的人的一生能够用好多版本的传记来讲述与评判，而有的人的一生仅仅用一本书其中的几页就概括完成的时候，你是否能够沉下心来阅读后者，于琐碎庸常之中捕捉每颗真实而脆弱的心灵呢？

在这个讲究效率与功用的年代，人们要么读名人传记来励志，要么读成功学来提升自己，要么读惊险悬疑的探案小说来寻求心理刺激，要么读浪漫的爱情小说来感动自己，又有几人愿意捧起这样一本讲述一些平凡人故事的非虚构类书，只是静静地充当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他人人生的看客呢？

不经历一些沧桑的人，或许是很难咀嚼出这本书的苦涩味道和作者的细腻笔触的。所以我说，这是一本挑读者的书。

如今有太多的书籍和文章来教读者如何选书、如何选好书，如何读书，如何高效地读书，但是《平生》却让我意识到，书也是挑读者的，或者说挑读者的心境。不同的读者，对待同样的书，或者同一个读者，对待不同的书，都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与评判。但无论如何，总有些书，值得你慢慢去品，不能急躁，不能只求干货。

”那些故事穿越一个又一个平凡的生命，沉淀出他人赞同或不赞同的结论，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别人的故事里参透自己内心的取向，再尽量让自己余下的光阴呈现更真实、真诚和自我的状态。“

你愿意沉下心来，听听《平生》里那些路边菊开放的声音吗？你愿意安静下来，听听自己内心最真的声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