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厮杀

作者: 叶唯 | 来源:发表于2021-12-02 13:48 被阅读0次

    我来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在我读女子中学二年级时,有过一位叫恭子的同学。我能记住她是有原因的。她当年干了一件震惊全校的事,一时在学生间口耳相传、议论纷纷。而那件事之后恭子怎么样了,乃至后来她的人生。我竟是没有一点知晓。这是出乎我的意料的。

    恭子身材高大,模样像比我们大两三岁,不穿学校的制服。她总是将头发梳向两边,不留刘海,在后面扎上粗粗的辫子,露出宽大而泛黄的额头。脸一样泛黄与黑。眼睛不大,下面有细密的雀斑。就五官而言,除了成熟也平平无奇。

    那么,奇就奇在恭子那原本干黄的左脸颊下,有一道延伸到颈部锁骨处的大片红色的胎记,是比血还深的红,微微突出,油油的,让人看了不免战栗。

    但倘出神地看了,却发现那印记竟形成得完美:是形态上,还是大小上呢?总之有种怪诞的协调,让人知道绝不是烫伤烧伤之类的,而必是天生的了。

    因为这道胎记的存在,同学们都有一种恐惧的心理,谁也不愿主动接近恭子。当然,即便是孩童,也多少懂得一点人情世故,自然不会直接捅破这点。恭子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习惯于这种无形的疏离。她寡言,不好动,喜欢一个人在座位上看书,而成绩却不很好。

    开始大家可能还出于基本的礼貌,在不得不迎面时打声招呼,可知道对方也没有那份想交往的热情后,也便转为不入眼中了。长期下来,恭子就成了不受我们待见的人了。教职们对她也是一样:如果说对我们是不太关心,对她则是不闻不问了。

    我之所以了解恭子多一点,是因为我和她做过一段时间同桌。那大概是因为教员也觉得我话少的缘故。事实上我不愿讲话只是对那派女生的反感,甚至恭子也没有让我心生这样的厌恶。我甚至有点能理解恭子的心理。但说她是自卑,似乎也不全是。她对那些异样的目光总不回以凶恶,只默默地放在心里。她那样算保护自己吗?我不知道。我倒是觉得是恭子自己把自己孤立起来了。就胎记而言,我觉得那是小的缺陷。譬如口吃,罗圈腿;譬如我当时门牙缺了一半,或是脚趾甲陷进肉里,走路很疼……而我相信大多数人也会有,只不过不明显,不那么惊人罢了。

    当然这些好多都是我后来的想法了。当时的话,我只是隐隐觉得众人对恭子存在一点不公。而我当然不可能为她反抗。恭子便一直那样了。

    在我和恭子坐同桌时,我和她关系还不差。我看到她在看堀辰雄《起风了》时还和她聊了几句。恭子算很不爱讲话的,永远都是要我先开口,而她永远只做陈述性回答,从不发问。

    虽然恭子不善言辞,却出奇的敏于观察,心思细腻。那时我坐在里面,她坐在过道边。每当我要出去时,她总是很快地察觉到并为我让路。

    我要是出去,只是去洗手间或是打水。另外的,就是和我唯一的朋友穗乃花聊聊天。穗乃花虽然也是在和那派女生玩,但是她并不让我讨厌。我知道她与那些女生不一样,这就让我很矛盾了。不过,虽然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和那派女生玩,但可能更不能让别人理解的是,穗乃花为什么会和我玩。所以我只是好好珍惜与穗乃花的友谊。

    有一天,我下课离开座位和穗乃花聊天。我们站在走道上,恭子就在座位上看书。

    我的脚不小心提到了恭子挂在桌边的书包,我看和之前她用的那个不一样,就大声说:

    “哟,换新书包啦!”

    “——真丑。”

    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惊讶地向身后看去,而穗乃花也是惊讶地捂住嘴。显然是她说出来的,而她自己也感到意外。是不是人在放松时就会无意展露最真实的想法?

    “她没听到吧。”穗乃花压低声音心虚地问我。

    “没吧。”我安慰她。说实话穗乃花说得声音太大了。

    我又赶忙想对恭子说“新书包真好看”之类。但看到恭子一直在埋头看书,我突然有一种厌恶。然而我很难说明这厌恶源于我还是恭子。尽管我知道每当我厌恶别人时,都包含着一种对自我的厌恶,但恭子对人情的冷漠似乎触及更深层的地方,那是难以通过改变自我或他人而除去的。

    第二天恭子就换上了她的那个旧书包;我隐隐对她生气。不过一周后恭子又开始用那个新书包了。

    总之,我反思我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换作他人的话,恐怕做恭子同桌就要认为自己很能“牺牲”了。但如果实在要说的话,还是有一件事令我不安的。

    那时我已经不做恭子的同桌了。她坐在一群特别爱讲话的同学后面,似乎总显得格格不入。一次我吃过午饭往教室走,突然听到旁边有人说话“你看过宫泽贤治的作品吗?”我回头,竟然是恭子。我难掩内心的惊讶:“你竟然主动和我说话了!”她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感慨愣住了,也就没说话。当时我却丝毫没在意她,只是沉浸在一种自豪中:看到没,恭子那么孤僻的人都和我讲话了。现实中,我后来也常和人说此事夸耀自己。我现在想想我一定是狠狠伤害了她——她理应被平等对待的尊严。也许,在潜意识里面,我还是认为恭子是低我一等的,我已经不知不觉的被周围的人感染了吗?

    我常觉得我也是个心思细腻,善于观察的人。在那一群爱讲话的女生中,分明是出于种种利益相互勾结或恭维。她们将与她们作对的同学叫“小姐”,意为娇惯,只为自己着想的人。但分明是她们最自私。冬天渐渐就到了。她们中的一个叫加奈的漂亮的富家女孩说要开窗户,向她们说:“我要开窗户,跟你们说一下,毕竟要征求意见嘛。”而她们自然点头,不敢违抗。或是上课偷偷地吃生八桥,或是对其他同学作无妄的猜测——自然,沉默而寡言的恭子常常成为她们的攻击对象。我也是一样,被她们叫上“野猪”的绰号,把我的皮筋一把拽下……

    每当我遭遇这些欺负,我总是默默地忍受着。我不敢反抗,这已经成为我心中既定的事实,所以我厌恶无能的自己。当然在那时,我还不了解对自己的厌恶,只是将这份幽深的厌恶转移并放大到同样不去反抗的恭子身上。当加奈她们欺负恭子时,我甚至能生出对恭子的一丝嘲笑。“你怎么不反抗呀?”我忘了自己也是戏中人。

    但恭子终究不是和我一样的人。

    那是特别的一天,一向温和的南国竟然下起了雪,而且还不小。学生们在上课时便窃窃私语,一下课了更是全跑到户外,去看雪。

    雪是真美啊!漫天的雪不是直直地下落,而是在风中起舞,像细粉,像砂糖。我看雪得很开心很开心,像是什么都抛诸脑后了。我只记得很美,却忘了要怎么描述它。

    当我们都趴在栏杆上赏雪的时候,只有恭子一个人坐在位子上没有动,但她也在望向室外。她眼中的雪是什么样子呢?她眼中看雪的我们又是什么样子呢?

    故事就是发生在那一天的晚上。而我们是第二天听说的:恭子在宿舍用一盆刚打的热水泼向了一名同宿舍的人,泼的地方还是脸。谁都不知道她们发生了什么,我后来再没见过她们两个,只是流传的故事越来越多。

    很遗憾我讲的这个故事只能这样早早收尾,我己经把我记得的全部如实述说。我最后记得的,是第二天雪还在下着,只不过小了不少。无声的雪,是空中无声的厮杀。我不禁裹紧了自己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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