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底，离除夕还有四天的那个晚上，秀儿做了一个梦，梦到妈妈像从前一样，拿着扫帚在扫地，但好像总也扫不完似的。至于有没有梦到其他的，秀儿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妈妈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拿着撮箕，一直在悠然地扫地。
梦里，秀儿开心坏了，盼了一年，她终于见到了妈妈。
第二天一早，秀儿像往常一样被爸爸叫醒。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脑子还是混混沌沌的，摸索着穿了衣服。突然，秀儿觉得哪里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她说不出来，只是当她犹犹疑疑地从睡房门口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往外瞄时，看到郝春燕正偎在地炉子上烤火，田卫国正将高炉子上刚烧开的水灌进热水瓶。秀儿先是心口猛地一缩，继而又觉得肯定是自己还没睡醒，或者肯定是自己还在梦里。咋可能刚梦到妈妈，妈妈就真的回来了呢？
她揉了揉眼睛，再睁开，郝春燕已经发现了她并朝她开口了：“秀儿，起来了。”那正是妈妈的声音，像一滴蜂蜜滴到了秀儿的心口上，又有点酸酸的。
妈妈笑得很温柔，很亲切，可秀儿有点发憷，脑子有点儿发懵。她很想拔腿就跑过去扑进妈妈的怀里，毕竟，她可是盼了一年了啊！可是，她的腿却仿佛长到了地上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秀儿心里有点慌。不是迈不动腿，而是她不敢。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妈妈的怀抱是什么感觉了，她虽一直在盼望着，可当真到了这一天，她日思夜念的妈妈真的回来了，她却不敢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扑进去了。
“来，秀儿，过来。”郝春燕朝她招手。
秀儿怯怯地将半个身子藏在门框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郝春燕。
郝春燕起身，朝秀儿走来，秀儿却像受了惊一样，将身子猛地往后缩了一小截，继而拔腿就往回跑，冲到二狗子床前，逮着二狗子一顿猛摇，“二狗子，快起来！快起来！”
二狗子像她方才一样，睁开惺忪的睡眼，皱着眉头，一看是姐姐，翻了个身，蒙上被子继续睡。秀儿一把掀开被子，对二狗子又拖又拽，“别睡了，快起来，你看谁回来了！”
二狗子一听“回来了”，赶忙泥鳅一样一弹就起来了，懵懵地看着秀儿，“妈回来了？”
秀儿狂风骤雨似的点头。恰在这时，郝春燕也来到了床边，二狗子一见，一愣，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一个音。愣了一会儿，二狗子赶忙爬出被窝，一头扑过去，“妈！”他被郝春燕一把接住。
秀儿有点嫉妒他，明明是她先发现妈妈回来的，她还没抱呢，二狗子衣裳都还没穿，屁股都还光溜溜的，就往妈妈怀里扑。
秀儿仰头看着，看着二狗子将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往妈妈脖子里拱，妈妈笑得合不拢嘴，还一边逗他。
“好了，不闹了，先穿衣裳，莫要冻凉了。”说着，妈妈将二狗子抱在腿上，给他穿衣裳。
秀儿心头泛起一股酸酸的味道，二狗子明明自己会穿衣裳，为什么还要妈妈给他穿？秀儿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起这么早了，为什么不等着妈妈来叫她才起来，这样说不定妈妈也会给她穿衣裳了。
秀儿闷闷不乐地出了房门，去给田卫国帮忙，但她却不敢将那不乐表现在脸上。
郝春燕给秀儿和二狗子带了新衣裳，给秀儿买了一对蝴蝶卡子，两只彩色小珠子串成的蝴蝶，卡在头上扑闪扑闪的，漂亮极了。郝春燕给她扎了两个小辫子，把那蝴蝶卡子卡在头上，就好像有两只蝴蝶在她的头上扑闪扑闪地上下飞舞。秀儿开心得要飞起来了，她赶忙跑到银珠家，给陈三奶奶看，给银珠看，她们都睁着一双雪亮的眼睛，看得秀儿的头越昂越高，心头好像有一团柔软的云雾，轻飘飘的，她就站在这云雾之上，随着这团云雾越升越高。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嫉妒二狗子的事了，满心里只有欢喜。
银珠伸手去摸她头上的蝴蝶，“好漂亮啊！姐姐，可以给我摸一下吗？”
“不能摸，要摸坏的！”秀儿故意踮起脚，生怕银珠真的摸到了她的漂亮卡子。
“我轻一点儿摸，保证不摸坏。”银珠睁着一双闪亮的大眼睛盯，一眨一眨地盯着秀儿的卡子。秀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给她摸一下。“只准摸一下啊，你一定要轻一点儿，摸坏了你可赔不起，这是我妈妈给我买的，从好远的地方买的！”秀儿微微弯下腰，把头伸给银珠。
银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那蝴蝶的翅膀闪动了两下，银珠那水汪汪的眼睛里也有两只蝴蝶在扑闪着翅膀，似飞未飞。“嘿嘿！”银珠发出一声清脆的笑声，秀儿抬头的瞬间，银珠又抢着摸了一下。
“说好了只摸一下的，你摸了两下！”秀儿赶忙挺直了腰，看起来有点生气。
“真好看！”银珠夸赞道。
“那是，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好看的卡子了，只有我一个人有！”秀儿挺着胸脯骄傲地说。
“姐姐，可以给我戴一下吗？”银珠满怀期待地仰头望着秀儿。
“不行！”秀儿断然回绝了她。“给你摸一下已经不错了，你还想戴？戴坏了咋搞？你赔得起吗！”
“不会的，我轻轻的，不会弄坏的。”银珠央求道。
“不行！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再缠我我就走了，看都不给你看！”秀儿昂着头做出生气的样子。
“好吧，那我不戴了。”银珠有点失望，但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秀儿头上的卡子。
除了这对卡子，郝春燕还给秀儿和二狗子买了两个项链，一个菩萨，一个佛像，吊在一根细细的红绳上，戴在脖子里，到了晚上会发光。晚上，二狗子又被撵回了秀儿的床上，等大人睡了，他们两个就钻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地偷偷比谁的项链亮一些。他们看着那会发光的项链，觉得奇妙无比。
因为有了这样神奇的礼物，秀儿一年的等待，以及这一年里她所承受的所有期盼的煎熬，一下子便都有了意义。
第二天晚上，秀儿和二狗子偷偷跑到银珠家，把银珠叫到门外，让她猜他们手心里有什么。银珠猜了半天也没猜出来，她们便越发地骄傲了。秀儿轻轻把手打开，里面卧着一个会发绿光的东西。
银珠“哇！”地惊叫了一声，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是啥子？还会发光呢！”
“这是菩萨，我妈给我买的。”二狗子说。
“我这个是佛像，也是我妈买的。”秀儿昂着头，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给我摸一下可以吗？”银珠说。
“可以，这个摸不坏，可以给你摸两下。”秀儿把捧在手心里的佛像向银珠递过去。银珠从秀儿手里拿起那片佛像，一双眼睛盯着它扑闪扑闪地眨着。
“我这个也可以给你摸一下。”二狗子也捧起他的菩萨，银珠用另一只手去拿，两个放在一起盯着看。“好漂亮啊！”银珠赞叹道。
“那当然了！”秀儿和二狗子异口同声道。
秀儿和二狗子收回自己的佛像和菩萨，把它塞进自己的衣领里。银珠还恋恋不舍地盯着看了许久，仿佛她的眼睛可以穿透那厚厚的衣裳，看到他们脖子里挂着的项链。
第二天，银珠兴冲冲地跑过来找秀儿，大老远就听到她喊“姐姐姐姐……”
等她进门来，秀儿在洗碗，问她干什么。银珠将一双手递到秀儿面前，“你猜猜我手里有什么？”
“找不到（不知道）”，秀儿一边洗碗一边回答，她猜也没猜。现在，她有了那两样宝贝，任何东西都无法吸引她的兴趣。再好的东西，能有妈妈给她买的那么漂亮神奇吗？
可是，当银珠兴奋地摊开手掌，里面赫然露出一个和二狗子那个一样的菩萨，而且还比她的大，秀儿惊呆了。“咋可能！你哪儿来的！”
“磊娃子给我的，他妈给他买的。”银珠喜滋滋地把那红绳套进脖子，将佛像塞进衣领。
“咋可能！这可要好多钱的！他就这样给你了？”秀儿睁大眼睛，觉得简直难以置信。
“嗯，他说我喜欢就给我。”
“……”秀儿的心口忽然被什么堵住了，有点难受，“你自己去玩吧，我要洗碗。”
“好。”银珠又欢欢喜喜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
秀儿觉得有点生气，她掏出自己脖子里的佛像，摸了摸，又塞回脖子里。虽然银珠也有一个，但她的这个是妈妈送给她的，银珠那个又不是她妈妈送的，而且，银珠连妈妈都没有。想到这里，秀儿又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再说，她还有一对会扇翅膀的蝴蝶卡子呢，在全村里，没有任何人有，只有她一个人有。这样一想，刚刚堵在心口的那阵不适便陡然消失了。
很快，便过年了。三十儿那天，二狗子的菩萨找不着了，还是秀儿早上起床时发现他脖子里空空的，问他的时候，才发现丢了。他们一起把床上床下翻了个遍，又把每间屋子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
二狗子噘着嘴，闷闷不乐地坐在门槛上。“肯定是被哪个偷去了。”他自顾自地咕哝着。
“还找不到（不知道）你个人搞哪儿去了，哪个偷你的？你挂在颈脖子里头，哪个偷得到？”秀儿说，她也觉得有点生气。
“肯定是鬼偷去了，我看不见他们，但他们看得见我。不然我又没解开它，咋会找不到了。肯定是鬼！”二狗子斩钉截铁地说。前天晚上，磊娃子给他们讲了一个鬼偷东西的故事，那鬼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任何你保管得很秘密的东西，他们不仅偷东西，甚至还偷人的魂，只要他把人的魂偷走了，人就死了。
“要是鬼偷的，那就没得办法了，还好他没偷走你的魂。”秀儿安慰道。
“妈为啥给你买蝴蝶卡子，不给我买？”二狗子盯着秀儿头顶扑闪扑闪的蝴蝶问。
“你又不是女娃子，你要卡子搞啥经？”秀儿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生怕二狗子要她的卡子。
“我不戴，但看哈儿也是好的啊。现在，菩萨没得了，啥子都没得了。”二狗子又撅起嘴。
后来，郝春燕给姐弟俩一人拿了四颗糖，才把这一页翻过去。
这年过年，全家人终于又聚在了一起。
刚过完年没多久，秀儿有天早上起来，发现郝春燕不见了。
她前前后后地找了个遍，始终没找到，心下陡然一惊，一凉，“又走了吗？都不说一声……”秀儿嗫嚅道，眼泪瞬间溢满眼眶，“说啥子说，跟你说有啥子用？说了就不走了？还不是要走的！”秀儿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抹着眼里溢出的眼泪。气鼓鼓地拿起挎篓去打猪草。
初春的田野，还是一派萧瑟的景象，枯萎的群山一座座伶仃地矗立着，寒风吹过，掀起一阵阵哗啦啦的响声，枯萎的草木晃晃悠悠，摇摇欲坠，仿佛都在发抖。此时，只有一些耐寒的植物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这其中，就有鹅儿肠和牛尾蒿。虽说猪几乎都不爱吃牛尾蒿，但在这个季节，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秀儿心里不舒坦，打猪草也不像往常那样认真，连带着泥巴一同拔起来，甩都没甩直接就扔进了挎篓。
她握住的每一株草，都像握住了一株冰，很冷，秀儿的手已经冻得通红，失去了知觉。
等秀儿背了猪草回来，刚进门便陡然顿在了门口，因为她看见郝春燕正赫然偎在地炉子边上织东西。
秀儿心中大喜，眼泪唰地落了下来。抹了眼泪，秀儿赶忙冲进门，放下猪草，奔到炉子边上，偎在郝春燕腿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生怕下一秒她就要飞走了似的。
她正在用一团粉色的毛线织一条约莫同秀儿手掌差不多宽的带子。
“妈，你在织啥子啊？”秀儿望着那些毛线几经翻转便神奇地编到了一起，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惊叹。
“给你织一个发箍，你头发乱蓬蓬的，跟茅草一样。”郝春燕没有抬头，自顾自地织着。
竟然是给她织的！秀儿简直不敢相信，“给我的？”仿佛又有一滴蜂蜜滴到了她的心上。
郝春燕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继续低头织发箍，没作声。
这一年，郝春燕没再出门。
日子如同无心河的水一样，日复一日，缓缓流淌。郝春燕一直没有走，秀儿就以为，从今以后，妈妈就会留在家里，再也不会出门去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日日夜夜地盼念，日日夜夜地等待。从今以后，她也会和村里其他孩子一样，有妈妈守着她，疼她。
然而，秀儿并不知道命运会在什么时候转弯，从来不是人所能预料的。她的那些美好的幻想，注定终有一天就像那天的那片构树叶一样，带着她满心的欢喜和憧憬，随着水流不知漂到何方。
因为那条粉色的毛线发箍，秀儿一生都钟爱粉色，那是能够让她感到愉悦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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