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楼下肯德基店的门口,一个盲老汉自顾自地在拉着二胡。
从旁边经过的我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元钱,在放到他面前的铁罐里时,才听清老汉嘴里咿咿呀呀唱的是吕剧,那是我家乡的地方戏。
我站在老汉身边,听了一会儿,好像是电影《借年》中王汉喜的唱段。母亲在北京居住的那段时间,我从北京各大音像店里几乎找齐了她老人家爱听的那些老戏剧片的电影资料,有空闲时,也陪母亲看过几部,所以还是有些印象的。
老汉在二胡黯哑凄清的伴奏里卖力地唱着,我站在北京噪杂热闹却又冷漠无聊的街头,那些个旧事,倏忽间涌上心头。
家乡的农村在每年农闲时会有好多人家做一种叫做“启火”的东西,用收集了废旧的报纸书本资料,裁成一段段纸片,做成小拇指粗细的筒状,装上黑药,一头安了引信,一头粘了一根麦秸杆,点上火,就会冒着白烟冲天而去,晚上放,则会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一道红色的轨迹,煞是好看,俗称“钻天猴”,主要用于元宵节前后放着玩,增加些喜庆的色彩,算是农村孩子当时流行的一种娱乐活动了,很多孩子会聚到一起,比试谁的“启火”飞得高飞得快飞得远。做这种东西的人家大多是一则为了可以哄自家的小孩子们玩,更重要的是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用于贴补家用。
做“启火”,用药是关键,药是木炭和硝粉碾制而成。若木炭和硝粉的比例掌握不好,药力不够则爬升的高度不够,药力太大则会增加烧伤烫伤的危险,当然,更会增加火灾的危险性。常常会发生哪家的小孩子把人家门口的草垛点燃着火了的事情,就得手忙脚乱的端着大盆小盆去井里打水救火,就会听到大人们跳着脚地骂街骂娘或者打架,间或还有看热闹的起哄口哨声,乱成一团,也算是春节前后必然发生的故事。
但“启火”还是年年做,小孩子们也依旧还是乐此不疲。清贫的日子,这些算是调剂,也是不可或缺的节目和乡民们的谈资了。
印象里自己大概七八岁样子的时候,已经上了小学。春节前放假,父亲带了我去村头的石碾子碾药。石碾子是村里公用的,平常总会见三三俩俩的人在排着队,等着碾谷子、碾小麦、碾玉米等等,是村里的公共场所之一。那天却只有我和父亲。因为镇上来了县吕剧团,连演三天大戏,很多的人们都看戏去了,俺那爱戏如命的母亲更是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早就不管不顾一大早就和邻里占座听戏去了。
看戏或者说能够有戏看是农村生活中最最重要的事了,如果哪个乡镇因为庆典或者别的原因请了演戏的来,开了戏台,邻近四乡八庄的人都会跟着高兴,比过春节还要隆重得多,更会羡慕在那里有亲戚的人家,因为他(她)们看完了戏可以住下,有热乎乎的饭菜和暖和的被窝,不用饿着肚子走夜路,第二天还得要早早去占地儿。
记得当时省吕剧团的头牌是郎咸芬,就是演电影《李二嫂改嫁》中李二嫂的演员,对很多喜欢吕剧的农村人来讲郎咸芬是水中花,天上仙,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她)们对吕剧的热爱,对名角的追逐。因为至少当时县吕剧团的头牌是我们能够亲眼看得着的,听得到的,头牌的艺名叫“小黑嫚”,嗓音清亮,舞台上扮相漂亮,高兴处花枝摇动,悲伤处声泪俱下,一头黑黝黝的长发,梳了两根大辫子,眼睛水汪汪的,瓜子脸,就那么红着俩腮喜气洋洋地在县人民照相馆的墙上向每一个路过的人笑啊笑的把一些人看痴了过去。常常就有若干青年男子为了看她,跟随县剧团的演出车队,从这个乡镇到那个乡镇,也忘了回家,惹得家里的父母或者婆姨们要嘟囔上整整一个春节。有时候“小黑嫚”在车上或者舞台的间隙看到了他们中间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仅仅出于礼貌向他们招了招手,或者微微笑了一下,他们就高兴了,真的很高兴了,也不说话,只是憨憨地笑,手足无措地样子,却心满意足,并且,这种高兴会持续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成为日后可以炫耀的资本和内心深处的幸福。现在想来,那时的追星族照样也是很“发热”啊。
我推着磨,父亲拿着笤帚往里扫着碾到边上的药粉。正是黄昏,村里很安静,远处是隐隐约约的锣鼓和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风也歇了,连村里的狗们竟奇怪地没有发出一声犬吠。
这时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个人都穿着那个年代的流行的长黑风衣,女孩的头发微微有些卷曲,长得很清秀。是一对璧人呢!两个人亲密地说着话向我们这边走来。
大叔,你这是碾什么?男孩好奇地问。
碾启火的药呐!父亲说。
我们可以推推你的磨吗?
可以啊!
两个人脱去了外衣,露出了里面红红的练功服。
你们是?父亲困惑地问。
我们是县吕剧团的。今天没我们上场的戏。就溜溜达达逛到这里来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推起了磨。我站到了一边羡慕地看着他们,手里小心翼翼地举着她们的外衣。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记得这样清晰的一个细节,多年之后我也一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因为奇怪的是我所经过的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在有意无意间渐渐忘却了,唯独这样一件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样的一个场景却像一个烙印留在我脑海里,怎样也挥之不去。后来吕剧团曾到过我就读的小学选过演员,我清冽的嗓音给主考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因为我的近视,我记得那个胖胖的主考官摸着我的头连连叹气说:可惜了!可惜了!你还是好好考学去吧。我一直在想,也许,如果当初不是因为近视,我现在会不会成为舞台上那个儒雅的小生?演绎自己也演绎别人的悲欢离合的人生?那该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一件事情!而那两个在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或许是溜出来谈恋爱的吕剧团的年轻演员帮我和父亲推磨碾药的情景是不是因为当年自己没能去成吕剧团产生的一个浓重的情结成为了影像留在我记忆的深处?
或许我们的人生就是如此捉摸不定吧?那个站在村口惶惑张望的小小少年,有些羞涩有些内向,从一个小小的乡村到了繁华迷人的城市,在北京成家立业,为了生活在努力挣扎打拼,已经变得坚强和外向,也日渐粗砾开朗起来,并且我和我的哥哥以及母亲也渐行渐远了那座乡村。但,我为什么却依然没有发现人生真正目的所在?而此时我的父亲已经离开了我们去往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我又如何能够回得去?
杨绛先生说过: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和他人无关......
特蕾莎嬷嬷说:你看,说到底,它是你和上帝之间的事,而决不是你和他人之间的事......
我站在北京的街头,有些恍惚有些迷离。夜色笼罩了北京,华灯初放,流光溢彩。
乡关何处?哪里是我们终极意义上的心灵家园?
北京街头,一位卖艺老汉的琴声就这样将我内心深处最柔弱的部分重重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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