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很快我就有了新玩伴,而且,最终我们成了紧邻,那就是隔壁的小克克。和胖东一样,也是男孩,但是他和我一样大。
小克克的姑妈是个肥墩墩的大个子女人,揪住头顶心的头发,扎了一个歪斜的香蕉辫子。小克克的姑父是一个精瘦精瘦的男人,上嘴唇养着一撇胡子,笑起来右上角有一颗金牙。我跟小克克经常用香烟里的锡箔纸,剪下一条包裹在上牙齿上装有钱人,学他姑父的样子说话。有的香烟锡箔纸是金色的,有的是银色的,金牙银牙随便装。
我们搬出仓库小屋,住到了这个水泥厂生活区的核心地带——一共6栋砖瓦平房的第5栋。我们是一家四口,小克克是一家三口。奇怪的是,小克克不喊他们家大人为爸爸妈妈,而是叫姑父姑妈。我问他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他说他的爸爸妈妈在另一个地方,见过,但很少往来。虽然是个小不点,但小克克跟姑父姑妈说话的时候,语气总不那么友好,听上去和看上去都非常的凶,我经常觉得他缺一顿铁面无私的批评,或者一顿珠联璧合的暴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出言不逊,旁听如我心乱跳的时候,他本该怒目圆睁的姑妈总是低垂了眼帘,嘴里嘟囔着“要打了,要打了”干打雷不下雨。而一旁他的姑父像个听不见的聋人,看不见的盲人,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我从来不敢像他那样跟自己的爸爸妈妈说话,会把打成屁股变成两半的。但小克克跟我们这帮小伙伴们说话的语气很正常,我猜他的姑父姑妈一定做错了什么,所以才能那么忍、那么忍。
厂区没有托儿所,我们可以跟着爸爸妈妈一起上班。我们的家长不在车间工作,生产车间是不让带孩子的,那里很吵也很危险。我们的爸爸妈妈在办公室干活,那是一栋红色的平房,在一个缓坡之下,一共有14扇白色的木门,厂长办公室在最里面一间。这栋办公室,是我爸爸设计建造的,我想,这一定是我们一家很快住进砖瓦房最主要的原因。爸爸的办公室有算盘,小克克妈妈的办公室也有算盘,小克克说算盘就是一辆小轿车,说着拿着算盘就去了办公室外那个斜坡。果然可以载着他从高处往下滑,太好玩了。我转身就跑到爸爸的桌上,拿了一个算盘就效仿。当然,这事被厂长发现,我们不能再这么玩了,总埋头画图纸的爸爸给了我们白白的小纸头,又给了HB铅笔,我们可以画画。爸爸先画了一个示范,云,并用手指头涂抹几下,云有了晕染效果,逼真得人跃跃欲试。爸爸画得那么轻松,随随意意几笔就呼之欲出,轮到自己画原来好难,老是用橡皮擦;又想要晕染效果,手指头弄得漆黑;黑手一揉眼睛一抹鼻涕,整个一只长了胡子的花脸猫了。
正一心想着怎么才能画好呢,有个工人提了一只水泥包装袋,满面惊悚的往厂长办公室跑了过去,气喘吁吁声音颤抖的说那个谁谁谁,不小心一脚踩到了破碎机,脚没了,疼得昏死过去。他关停了机器,把脚拿了出来,放在纸袋里,兴许可以接上。厂长大惊,让赶快派车把人从到镇医院去。小克克很兴奋,扔了画笔跑了出去,又折返进来,怂恿我一起过去看纸袋里那只失去主人也失去同伴的脚。我当然不肯,光想想就害怕得蒙住了眼睛。
那时候人们,弯腰低头活得潦草,小命不值几个钱。失足年轻人的脚,在大人们的意料之中没能被接上,厂领导给他换了一个岗位,在磅房给每一车的水砂磅秤。他每日拄拐上班,继续在这个让他成为残疾的工厂里过活,娶个农村姑娘为妻,等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换来儿孙满堂。
我跟小克克每天下午都会去旁观邻居姐姐做作业,我们用红蓝铅笔把她苍白的教科书里所有的黑字都涂染成了红蓝相间的花书。第二天放学回来,姐姐垂头丧气,说因为我们的馊点子,她被老师批评了,在全班人面前。我说用橡皮擦一个一个擦掉,虽然会慢一点,但是貌似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可是,我回头看见小克克的姑妈在太阳下面拿脸盆装水冲洗语文书,这惊呆了我:可以洗书吗?书是可以冲洗的吗?!太阳暴晒,书干净了,只是皱巴巴的,姐姐噘着嘴把它塞进书包,上学去了。
小克克是男孩子,爱打仗,非得做解放军,让我做坏人我可不干。于是,小克克让我弟弟做坏蛋,学习应声而倒,弟弟巴不得我们能带他玩,满口应承。可是,小克克老是冲弟弟开枪,让弟弟一遍又一遍睡在地上,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说不想玩了,该玩娃娃家了。小克克自然不喜欢女孩子的游戏,悻悻的离开找别人去了。弟弟陪着我玩娃娃家,我是妈妈,他做爸爸。可是我觉得弟弟不会模仿成人之间的对话,或者模仿的不够逼真漂亮,总巴望着能有个旗鼓相当的游戏伙伴,加进来一起玩。
我也想像那个姐姐一样踢毽子,小克克拍着胸脯,自告奋勇说帮我去拔公鸡尾巴毛,给我做毽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行动了。刚到人家鸡窝边,伸手取下鸡罩口压的木板,安静的鸡窝就开始骚动起来;伸手摸鸡的时候,鸡们就开始叫了;逮着大尾巴的一把揪,鸡窝里顿时一阵鬼哭狼嚎,主人披着衣服跑了出来。小克克撒脚就跑,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跑到我家,把一根硕大的黑色羽毛递给了我,抹着额上吓出来的汗,说不好意思,只偷到一根,差点被逮到,凑齐了可以做个大毽子。可他再也没贼胆,帮我凑齐毽子毛了。
为了弥补歉意,我和小克克决定学隔壁的姐姐,一起去稻田里拾麦穗,拾来的稻谷犒劳那只损失了一根尾羽的大公鸡。田野里好几个孩子在拾麦穗儿,泥土里有牛走过的蹄坑,我的脚时常落尽坑里,把脚拔出来的时候,鞋都弄脏了。好的稻穗儿都被大孩子们捡走了,我和小克克捡到的看着是麦穗儿,要么很青,要么干瘪。但我们还是满怀兴奋,认为鸡看到谷物,一定会不计前嫌,吃饱了和我们重归于好。我们把收获丢在鸡窝边,鸡们懒洋洋的走了过来,怀疑的看了看,啄了几口,竟然别处晃悠找食去了。原来瘪稻壳没有香味,鸡都看不上呀!
小克克带着我爬树,他速度很快,胆子又大,爬的很高,我比不过他,转而他带着我挖沙坑。我挖的沙坑总能被他识出破绽,而他的沙坑伪装得非常巧妙,经过这里去食堂打饭的年轻人,常一脚陷进去,再拔出来一鞋的沙,他们面面相觑的狼狈模样,惹得我们咯咯笑。那些年轻人从来没有骂过我们,只是满脸通红,边脱鞋倒沙子,边笑说这些孩子,真皮!我猜那是周围总有漂亮姑娘在排队等着买饭的缘故,她们跟着我们一块儿咯咯地笑。
在时间流逝的过程里,很多小伙伴随着父母离开了那个水泥厂,就像风裹挟着植物的种子,散落天涯。小克克也随着姑父姑妈迁往他乡异地去了,我们曾朝夕相处,紧密相连,这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他。长大后的小克克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娶了什么样子的女子,又有怎样的娃娃,如今又老迈成什么模样,我没有特别想了解的欲望。我想他应该跟我差不多,粗茶淡饭,喜忧掺半,温暖不比旁人多,苦楚不比大家少。寻常普通的人生,就是这个光景。
L03E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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