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日清晨,天气极为闷热,乌云低压在静止的树梢顶上,蝉声四起,聒噪之声不绝于耳,似是在极力助长这沉闷的天气一样,更使人心烦意乱了。
小学教师杨志明走在通往村小学的草径上。天地一片昏暗。密集的蚊子盘旋在他头顶,嗡嗡作响。他出了一身汗,已经有些累了。这时他停了下来,左手轻轻抹去挂在额角的汗珠,深深吐了几口浊气。这所位于村西边约四里远的小学,这时却变得十分遥远,仿佛脚下的小径没有尽头一样。他向西望去,小学不大的轮廓清晰地立在小溪边上,鲜红的旗帜快活地在空中舞动。起风了。新收的麦田透着麦秸的清香在他眼前向目的尽头伸展,草丛深处偶尔飞出一两只野鸡,像是突然受到什么惊吓似的,吃力地越过左边的小溪隐遁在一旁的白杨树林里了。他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他边走边想:这麦茬,这小溪,这树林,这眼前的一切,都是多么的美丽啊!就连这闷热的天气、起伏的蝉鸣,那低沉的雨云,都有其非凡的可爱之处。
这时突然的一声惊雷在云中炸起,乌云暴泻,闪电拖着尾巴拉开了雨的序幕,蝉声戛然而止,雨敲打着大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泥土的浊气扑鼻而来,让人难以呼吸。瞬间湿透的杨志明任由凉爽的雨水从发间水帘般的坠下,他走着,并不比平时快一秒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他快活地想着。
“没人知道一个人若是失去了他所爱的人,他精神的全部,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哭,是难过,还是大醉一场?可我不曾哭过,因为我的悲恸是眼泪所无法表达出的,泪水只会令我变得软弱,我要笑,像太阳般永远笑着。”想到这,他又放声笑了起来,雨水流进了嘴里,暖暖的,有种咸的滋味。
杨志明来到了学校,雨已经小了些,风雨敲打着白杨树叶,学校里冷清清的,除了雨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一个人也看不到。随着雨水的倾泻,天地间变得清透起来,也更加明亮了,好像一场大雨就能把万物洗涤一新一样,多好的雨啊!他回到宿舍,用毛巾擦干了尚在滴水的头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把换下来的湿衣服胡乱找了个地方晾起来,就倒在床上,眼睛紧盯着一个地方,发起呆来。风携着雨抽打着窗上的玻璃,雨又大了起来。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是一分钟还是半小时,杨志明才从冥想中回过神来。他从床头摸出一支烟,点上,用力吸了两口,这才感觉精神些。连日来的痛苦已经将他摧残的不成样子,平日里看起来精神帅气的他这时却像个老人一般沧桑、憔悴。“求而不得,最寂寞。再没什么比这更痛苦的事了。”他吸一口烟,重重地叹了声气,“我连她的手都没真正的碰过,可我们却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对恋人,我们彼此钦慕,互相欣赏,每一分钟都在为对方着想。”他想着,把手中燃尽的香烟掐灭,“爱情可是多么奇特啊!古今中外,多少人为它哭,为它笑,为它生,为它死,几乎每个人都在经历着爱情,却没有一个能把它概括得明白。往往是把这一种爱情弄清楚了,却不适用于别的一百种爱情。爱情只能是独特的个体,不能一概而论,就像是这片树叶和那片树叶一样,虽然看似相似,其实有很大的区别。”
“回想起来,我和她都没有很特别的地方,但只要我们彼此相视哪怕仅是一眼,就如磁铁的这一极和那一极一样,瞬间被对方所吸引,无法自拔了。别人或许说这就是所谓的缘份吧,我承认,我在认识她之前是很崇信缘份的。可自从认识她以后,我就不这么认为了,甚至有些鄙视那些喜欢拿缘份说教的人。因为她既然并不爱他的丈夫,甚至在他身上都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却同他结了婚,还有了孩子,那么可见缘份一说,就全是空谈了。”想到这,他又点上了一支烟,继续想着:“我没想过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会降临到我身上,很荒唐,也同样很爽。为了一点小事,我们也会彼此不高兴,谁也不理谁,冷战好久,然后重归于好。她不允许我跟别的女孩子有亲昵的举动,特别爱‘吃醋’,我对她也一样。”
“也许别人会觉得我这样很傻吧,可是管他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想到这,杨志明幸福地笑出声来,快活地像个过节的孩子一样。可是这一切又能说与谁听呢?谁也不能!但他又不愿把这些事憋在心里,这毕竟太使他痛苦了。于是他想到了纸和笔,想到了窗外的雨,他忘情地写了起来。
在去年的仲夏,一个极为平常的日子。我被一纸证书派遣到了我的故乡,一个落后却十分美丽的地方,成为一名小学语文教师。我怀着神圣的心情离开了校园,决心把一生奉献给祖国,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没什么特别的意外发生的话,我将在这里做着教书育人的终身事业,然后静静的老去,直至死亡。在这里我没有一个亲人,父母早也亡故了,儿时的玩伴我如今甚至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想来他们对我也是一样。我的故乡,一切都在我的记忆中淡退了,淡退了。可我还是要回到这里,我不清楚这个世界之于我,我还能去往何处。就如同那一片秋叶,无论这棵树的枝条向四周攀伸得多远,是怎样的参天繁茂,无论它经历过怎样的春的希望夏的繁华,它总是要落在自己的根上,化成泥土,寻找自己使命完成后的归宿。
当我的双脚再次踏入这片故土的时候,望着面前熟悉的一切,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我简直快活得要流出泪来。我真想俯下身去亲吻这片久别的土地,把脸没在清澈的溪水里,像条鱼儿一样游来游去。就算是在今日,那时候的幸福之情仍没有丝毫的消减,反倒愈加厚重了。
我携着极为简单的行李箱,穷得叮当响,除了几本心爱的书籍,我几乎一无所有。我把行李放到指定了的宿舍,一间不大的小屋,我以后的、不知是一年或是十年的的居所,我就立刻去拜访了校长。既然是头一次见面,我当然不能空着手去,可无论我买些什么,总不能掩盖我的寒酸,就如乞丐推着崭新的单车还仍是乞丐一样。可那时我已顾不得许多,我提了些与我当时的处境相符的礼品,一路上问了好些人:“老乡,请问翟老师家在哪里?”
“翟老师啊!你往前走,村西头靠河边门口有一架葡萄树的就是。”
我终于见到了那位年轻的校长翟晓川先生。他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厚厚的嘴唇抿起敦厚而又温雅的微笑,热情却又不显做作地接待了我,令我感觉到一种信任的温暖。他的话不多,聊的多是关于工作的事,我同样不是健谈的人,可我们只要一聊到文学,聊到中外文学的优缺点,聊到古诗,聊到共同的事业。我们就神情激动,彼此热情地注视着对方,像是久别的好友一样,总有说不完的话讲。
我们就莎士比亚与汤显祖戏剧的特点这一话题,一直聊到正午,我们各有见解,时发独到之论,求同存异,时常为一个分歧点争论地面红耳赤,实在是酣畅淋漓,丝毫没有上下之分,那世俗的偏见。
这时他的妻子才牵着五岁的儿子从集市上回到家来。而我和翟晓川先生已经成为十分投机的朋友了。翟晓川一见到他的妻子,就连忙站起身来,一面抱起可爱的儿子,一面介绍着我说:“淑芬,快来,我给你介绍下,这是新来的语文教师杨志明,一个文学造诣很深的人,和他结交可真是一件趣事。”我连忙伸出右手,不失礼貌地向她问好。这时我才短暂地打量了面前的妇人,真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一袭粉色长裙透着难言的香味,白皙的皮肤没有一丝瑕疵,乌黑的秀发随意挽起,垂在纤秀的肩头。娇波流慧,细柳生姿,晨曦初露,兰桂除尘,真是一位绝妙的女子!我瞬间不知所措,悬在半空的手又自卑地缩了回去,不知该放在哪里。她回之一笑,轻声说道:“很高兴认识你。”看不出是欢迎还是厌扰。
我看得出翟晓川先生很爱他的妻子,他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一个并不奢华,却十分温馨的家。我无限地羡慕着,甚至有些嫉妒面前的这个十分沉闷且平凡的人,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闪光的地方,在那一刻,我甚至想到了我在此之前从未考虑过的结婚生子。然而也在同一时刻,对于结婚,除了淑芬,这位绝妙的女子,我就再没考虑过别的女人了。
我们一起坐了下来,气氛一度沉默,有些尴尬。我已不晓得该找些什么话讲,这时我知道我该起身告辞了。翟晓川先生极力挽留我,说什么也要我留下一起共进午餐。淑芬也穿上围裙,显得十分欢快,怎么说也要我尝尝她的手艺。我留了下来,我真不知道面对面前的女子,我有何种勇气拒绝她。不得不承认,淑芬的手艺确实不错,以致每个最平常不过的食材,一经她的手,就好像被付与了某种独特的灵魂一样,令人不忍用力咀嚼。席间谈到了我的身世,以及我对未来的打算。当淑芬听到我无父无母,一个人漂泊在外,身无分文,完成了学业,她露出凝重地神情,看向她的丈夫,重重地叹息着:“这是多么不容易啊!”随即她又看向了我:“和你相比我们是多么惭愧啊!我真高兴你能留在这里,以后还能见到你。”
以后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到翟晓川先生家里做客,他们待我真诚而又热情,像是一家人一样。夫妻二人每次见到我来时,淑芬总会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今天一定会来的。”若是有几天我没去,她就会问我是什么原因没来她家里做客,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我对她有什么见外的地方。她问我时总是怯怯的,一副很失落的样子。
我像翟晓川先生那样抱起他的儿子,听他搂着我的脖子呼我一声杨叔叔,天真地说他昨晚的梦,以及长大后的理想。我和淑芬一起在厨房里忙东忙西,虽然我总帮不上什么忙,但我能真切地感知到彼此都是欢愉的,就算一句话不说,也丝毫不会感到尴尬。我只想多找些机会和她在一起。只要能见到她,哪怕仅是远远地看她一眼,我就像是明白了生活的真谛,幸福而又满足。
我像往常一样,常常和翟晓川先生讨论文学,但我不再认为他对文学有特别的见解,甚至觉得他是个十分粗俗的人,可我不能否认他的善良、他的朴实,以及待我亲如挚友的款款真情。有时他去县里公办,常常三五天不回来。这三五天对我却是十分难熬的,因为我再不能去到他家里,再见到淑芬。然而值得一说的是每每在这时候,淑芬总要打包一些我爱吃的饭菜,送到我的宿舍,看着我把它全部吃完,然后怯怯地离去。在那一刻我是多么的幸福啊!我多么想将她紧紧抱住,对她说一万句我爱你,然后带她永远离开这里。可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做,首先她不会同意,她是多么爱她宝贝的儿子呵!我不愿破坏她的家庭,我也不敢保证我能否给她幸福,至少是高于现在的幸福。我一无所有,平凡而微,我绝不忍心让她跟着我受苦,让她背负世人的舆论,还有他丈夫的永远的恨。
然而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已不再和翟晓川先生一起讨论文学,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围坐在一起,说着乡野趣事,谈着家长里短,直至暮色四合,我们又一起吃完晚饭,一起顶着满天的繁星外出散步。然而在这时我是多么幸福啊!我和淑芬虽然多数时候一句话不说,却能感觉到两颗心相离得是那样近,那般温暖,好像我们才是真正的夫妻一样。没人能将我们分开,却又无法携手走下去。从她的眼睛里我能看出她的不甘,她那深情地投入和画地为牢地幽怨。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淑芬看到我时似乎不像以前那样眼里闪着动人的光芒,那么期待我的到来了。我和她谈天,她总是竭力挑我的刺,总试图使我难堪。对于我爱吃的她做的菜,她要么是盐放多了就是醋放多了,看到我为那些菜皱起眉头时,她总要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好像很有成就感似的。特别是她看我的时候,总是用一种近似幽怨的眼神,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似的,这一切都使我大为不解。或许是我们的精神式的恋爱让她感到寂寞了罢,或许是我的怯懦让她感到沉闷了罢,然而谁知道呢?谁又能将之说得清楚呢?我想这就是苦的爱情在互相折磨了罢。
一天我照常的来到翟晓川先生家里,翟先生一见到我就紧紧握住我的手,很有些激动说:“天呐!我真不知道该怎样与你分享这一喜事,我升迁啦!过几天就要全家搬到离此很远的某市,开始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啦!”他说完又紧紧把我抱住,动情地说:“实在说,我此时是难过的,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我们将与你长久的分别,从此很难再像以前那样一起畅谈了。你会来看我们的,对吗?”我完全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很难过,却又无法感知到这种沉重的悲情。我机械地回答着对方:“会的,会的。”却再无法看清对方的脸。我强撑着自己再呆一会儿,我强颜欢笑,努力找着话题说个不停,以此来掩盖我的悲伤。可我终究不能。这时淑芬向我走来,我一嗅到她身上特有的香味,我就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泪水,胡乱找个借口跑了出去,再没勇气看她一眼。我一路跑回宿舍,眼泪早已风干,想哭却再也哭不出来。
我和另外几位老师一同为他们送行,人很多,翟晓川先生招呼着我们,每个人都在向他道喜,人们笑着,互道珍重。行李已经装车,淑芬再次回到屋里,做着最后的检查。我快速来到她身边,没一个人看到,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俩。她看着我,泪流满面,彼此无言,当我们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爱情内容终于在这一刻绽放了,我们终于挣脱了一切束缚,紧紧拥抱在一起。我们热烈地亲吻着,泪水打湿了彼此的脸。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所有的担忧和顾虑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不幸啊!如果相爱的人能拥有足够的勇气,就没什么东西能阻止他们在一起。我们总考虑过多的爱情之外的不必要的因素,却忘了爱情的本身就是爱情,其它的都是多么渺小多么的不必要啊!
我热烈地对她说出那三个字:我爱你。她哽咽着,滚烫的泪水不停地划过她的脸颊滴落在我胸前,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何尝不是?你应该明白,我并不爱他,可我没得选择,我本想最后嫁给的是爱情,无论它来得多晚,我都愿意去等,可每当我看到母亲那张病重的脸,我到底还是妥协了。向命运屈服了。不幸的人啊!身如浮萍,看似自由,实则身不由己。”
我只感觉胸前发烫,我哭着,帮她擦干了泪水,然后一起走了出去,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说什么情人,不过是在错的时候遇到对的人而已……
写到这时,杨志明看向窗外,雨一直下,敲打着窗上的玻璃,像是在哭泣一样。
一位友人告诉杨志明曾在某市见到过淑芬,和以前相比,觉得她现在更美,并不曾有什么变化。
他想到明天一早翟晓川先生的家门兴许会为他打开,鼻尖再次嗅到熟悉的香味,他无限热切地期待着,幸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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