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作者: 霁月霏 | 来源:发表于2018-09-16 23:31 被阅读2次

我的父亲母亲是表兄妹,他们在一九七五年的时候结婚了。在那个红卫兵亢奋地游行在大街小巷的时代,我的父亲据说是地主的后代,天天被拉去游街,批斗,年轻的父亲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死气沉沉。他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愧、懊恼,可是出身不是他的选择的,他也改变不了现状。三十岁的汉子,变得认命,像个小丑般被人呼来唤去、耻笑、辱骂,自尊心像烂白菜叶子,被人捂着鼻子用脚踩。

三十岁的父亲,没人愿意嫁给他这个地主的余孽,爷爷跟他姐姐一合计,便将他的表妹嫁给了他,他的表妹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与父亲从小一起长大,孩童时代的情分足以让母亲与父亲的婚姻顺理成章。母亲十分能干,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知疲倦地挣着工分,第二年就生下了我的哥哥,过了三年又生下了我。

我出生的那年,农村实行承包责任制,我们家分到了属于自己的田地,父亲和母亲干劲十足,我和哥哥终于过上了吃饱穿暖的日子,一切慢慢变得好了起来。

一转眼,我和哥哥都上了小学,小时候我们是没有幼儿园上的。哥哥和我的读书成绩总是名列前矛,出类拔萃。尤其是哥哥,长得眉清目秀,丰神俊朗,活脱脱一个美少年。村子里的人总是在父母面前啧啧称赞。哥哥和我一直都是别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直到那一天。

我和哥哥放学回到家,听到我家后院人声嘈杂,听到母亲尖利的声音和后屋余婶在对骂,我心里一紧,赶紧和哥哥跑出去看,原来是余婶的扩大菜园子,将我家后门经常走的一条土路挖窄了,母亲与她论理,她们一言不合,对骂了起来。

左邻右舍的人们将他俩围了起来,劝架也不是真心劝架,嘻笑着指手划脚,嘴里说着“算了!算了!”,可没人动动手指将她俩拉开。

母亲与余婶的对骂声一阵高过一阵,母亲是个暴脾气,气得将手里挖草回来还未及放下的耙子扔了过去,余婶也不甘示弱,竟将手里拿的铁锹一挥,不偏不倚正打在了母亲的额头,倾刻间,血流如注。

热闹的看客顿觉事态严重了,余婶吓得张大了嘴巴,吓得真啰嗦,隔壁屋的东叔和东婶赶紧找来了毛巾将伤口堵上,东叔背起母亲去了镇上的卫生院。我吓得悟住了眼睛躲在哥哥怀里,我感觉到哥哥浑身筛糠似的发抖,牙齿抖得咯咯响。

我们不知道是怎样挪进屋子里的,母亲被送去了医院。刚才明明是震耳欲聋的吵闹声,现在静得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刚才明明是白天,现在却伸手不见五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恐惧的夜晚,从来没有!

我忽然想起了父亲,刚才好像没有看见他,如果有父亲在,凡事息事宁人的他,绝不会让母亲去吵架的,现在她生死未卜,母亲会死吗?父亲怎么还不回来?一轮又一轮的恐惧和饥饿将我席卷。困意也一阵阵向我袭来,我趴在床边睡着了。

隐隐约约中,有一丝光亮,我听到了哥哥说话的声音。原来是父亲回来了。当时父亲正在地里劳作,村里人跑去告诉他母亲受伤了,父亲丢下工具赶去卫生院,安顿好母亲已是凌晨,他又赶紧回来看我们兄妹俩。

我象一个在地狱里呆久了的困兽,终于得到解救。我的胃翻腾了这么久,当父亲将面条端到我面前时,我的嘴巴突然不知道怎么张开。哥哥和我一样,面对突如其来的光亮和食物十分地不适应,他挺直着腰杆,怔怔地望着前方,眼睛里满是惊吓过度的恐惧,嘴里却在喃喃自语:红色的血,滴了好多……。

他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我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他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怔怔地,恐惧的眼珠象要掉出来。父亲想跟他对话,可他却总是自说自话。父亲心疼地抱紧他,他却僵硬着身子,仿佛用不着父亲温暖。一直喃喃自语,直到父亲牵着他的手,将他安顿在床上睡下。

第二天,每天习惯了哥哥叫我起床的,可是他还赖在床上。我去叫哥哥,他根本没有睡着,可他也不起来,好像没有起床的打算。

“哥哥,上学了!”

哥哥瞟了我一眼,默默地起床穿衣,刷牙,洗脸,背起书包就走,连我的手都忘记牵了。

我跑前两步牵了他的手,他木木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了怜爱和疼惜。他又开始了自说自话,语调时而沉痛,时而平静,又时而暴风骤雨般。

哥哥的变化让我害怕。

那天放学,哥哥的班主任直接将哥哥送回了家,父亲也刚从医院里回来。

“文轩怎么啦?”班主任担忧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父亲。

“可能是受惊吓了!”

“哦,慢慢帮他恢复过来,他可是我们班上数一数二的学生啊!”

“好!好!”父亲唯唯诺诺道。

“千万不能让他成绩落下了哈!”班主任又甚重其事地说着,拍拍哥哥的肩膀,走了。

“老师慢走!”

哥哥仍然一副神志游离在外的表情,嘴里又开始了自说自话。

父亲摸着哥哥的头,看着彻头彻尾变得不一样的儿子,憨厚隐忍的脸上现出重重的忧虑,他咬咬嘴唇,抱紧了儿子。

母亲的伤不算严重,她住了半个多月就出院了,只是她额头上的伤疤,象个丑陋的独角,醒目又刺眼。母亲天不怕地不怕,性格火爆,她生性好强,从不隐忍,也绝不认输。

父亲接母亲出院时,就向她说了哥哥的情况。果然,母亲一回家,学校的老师象发现了重大不利军情的侦查员,向母亲汇报哥哥的情况。母亲将信将疑,她不相信她聪明乖巧的儿子会变成那样。

母亲回到了家,张开双臂,想抱住她的两个孩子,我飞快地跑向她的怀抱,哥哥陌生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母亲,说:“红色的血,流了好多……”。转身走向了别处。

“我的文轩,你怎么啦?”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上前一步,把哥哥紧紧地抱在怀里,哥哥的身子仍旧僵硬。

这学期上到一半,学校就劝哥哥退学了,他们说哥哥像个异类,讲的课什么都听不进,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让父母亲带他去看看医生。

父亲母亲带着哥哥到处求医问药,可哥哥仍然像个睡着不醒的人。

一时间,村子里流言四起,说什么姑舅老表结婚,孩子肯定会有问题。我不懂,将这些话捡回去讲给母亲听。母亲说,别听人家瞎讲,你哥哥会好的。

父母亲带着哥哥从镇卫生院,到县,到省城各LI精神病院去治疗,他总是住一段时间,回家,复发了又去。他们从医院里带回了药,每天准时喂给哥哥吃,从不间断,因为只要间断一天,他就躁狂不已,不是发脾气,就是摔东西,再就是激昂地发表他的演讲。

吃过药的哥哥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药物控制了他的思维,他眼神呆滞,身体肥胖,彻底的失去了精、气、神。变成了一个会自己移动的木偶。

十几年过去了,我大学毕业,趁着学校里还没通知毕业生离校,我天天顶着七月里毒辣的太阳,奔走在招聘会和各个公司里面试。

我没有打算回家,苍老的父母,日复一日地照顾着对人世间已经没有了感觉的哥哥。我回去给予不了他们什么。我要尽快找到工作,赚钱给父母,这是我唯一必须马上要做的事情。

在搬离校的前两天,我终于找到工作了——一家塑料公司的文员,那里包吃包住,虽然住的是四人间,但住惯了集体宿舍的我,这算不了什么。从此,这偌大的省城,终于有了我的立锥之地,我能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还能改善父母的生活。

公司通知我周一上班,周日我收拾了宿舍所有的物件,装了三袋子,搭了两次公交,搬进了公司宿舍。

我将被子铺在了我的上铺,宿舍里的三个女孩都出去玩了,难得的周末时光,闲在家里就是浪费光阴。上班了的女孩子果然不一样,她们不再操心生活费会不会青黄不接、不会在考研或上班工作之间做两难选择、甚至不用担心异地恋要不要费劲地去维持。她们青春逼人,不会觉得恋爱是件累人的事情。

到了晚上,三个女孩子陆陆续续回来了,我依次跟她们打招呼,告诉她们我是新来的,请她们多多关照。她们对我也没表现出多大的热情,挤出笑脸,算作对我的回应,然后各忙各的。我想起刚进大学的时光,全国各地的同学聚在宿舍里,但我们一天就熟络了,彼此之间热情又真诚。难道这就是社会与学校的区别?

第一天上班,我被安排在行政人事部,我发现人事部另一个女孩就是我的下铺,我朝她微笑点头,她露出了和昨天一样的笑容。从接触的文件中,我知道她叫陈丽娜,已经在这工作了三年了,之前人事部的工作都是她一个人做,但现在公司规模扩大,陈丽娜有点应付不过来,所以招了我进来分担一部分她的工作。她负责人事,我负责员工考勤及其它工作。

工作简单但较杂,什么记录每个员工的考勤打卡,旷工,误工以及工衣发放等等,不过还好,我应付得过来。

我们的吴经理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剪着干练的短发,穿着优雅的套装,说话干脆利落,走路带风。她什么问题都找陈丽娜,就算是我职责范围的事情,她也找陈丽娜了解情况,我是新人,她却拿我当空气。陈丽娜对于经理是有求必应,随叫随到,笑脸相迎。问到我的工作内容,她也对答如流。而我,像个可有可无的人。可能别人都是这样对待新来的。

下午下班了,我去打饭,顺便也帮陈丽娜把饭打了,我十分讨好地坐在她的旁边,恭维着她的衣服好看,手机买得有个性。陈丽娜经过我这番地讨好,说话终于不再那么生硬,也愿意跟我多说两句话了。

她告诉我,宿舍里另外两女孩都是业务部的文员,一个肖倩,一个胡月华,她们都来公司差不多一年了。她们两个来自不同的地方,每天下班了一起从公司出来,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回宿舍,有时候还一起去逛街。曾经我很羡慕她们的情谊,独自在异乡,没有爱情,没有亲情,友情也是一份温暖,也可以帮忙驱赶喧嚣散尽后的孤独。

那天下班,我照例帮陈丽娜打好了饭菜,坐下来等她吃饭。食堂里的白菜,叶子很黄,汤可以照得进人影,米饭硬得咯喉咙。食堂里的师傅每天把采购单子交给我,我要和师傅核对数量和质量,然后签上我的名字,再把单子交给吴经理,这是我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有一次我照例去核对单子,说了一句:“这土豆有点长芽了。”食堂师傅斜睨了我一眼,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告诉我:“这是吴经理指定的供应商。”我突然想起,吴经理从来不在食堂吃饭的。

现在的陈丽娜己经不需要去柜子里拿碗筷了,她知道我早已经在这等她了,这一切仿佛顺理成章,以后可能会天经地义。她坐下来说了声谢谢。我们吃完饭,陈丽娜说:“小文,我们去逛街吧!”

“好呀!”说实话,来这上班,我还没有领过一次工资,口袋里的钱还是在校时勤工俭学时赚的,现在也所剩无几了。不过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她。或许,陈丽娜被肖倩和胡月华孤立了太久,而我,进了公司,必须得表明阵营,我以后才知道有“阵营”此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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