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一只骨节分明洁白修长的手,在程月的脚踝放下,开始小心的摩挲着。又顺着小腿,越过膝盖骨,竟然一直到了大腿,抚摸也成了揉捏。合在一起的五指突然间张开了,竟向着大腿根部伸去,好似张开血盆大口,要吞了床上的人。
程月蜷缩在床上,脸色苍白,细长的眉毛都拧到一块去了,额头上也早已密布汗珠。
“啊,不要……”程月从睡梦中惊醒,一下子弹起来,怔怔的坐在床上两行泪花从眼底流出来。
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习惯性地按亮屏幕。4点30分,程月打开床头的大灯,整个房间瞬间就亮了。赤着脚走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往嘴巴里灌了一大口,终于平静了一点。
擦了擦泪水,径直走到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黑色线装笔记本和笔。翻开笔记本,赫然见里面写着“七月八号,两点二十分,那只手。”那个手字墨迹有些划开,分明是当时写的时候,泪水滴落浸染了。
又想起了梦里的那只手,那只该死的手,从八岁开始,这只手就是她的噩梦,也将成为她一辈子的噩梦。
程月翻过一页,在空白新页上写上:“七月十号,4点30,还是那只手。”
天微微亮了,赤着脚走到窗口,虽然已是六月,但清晨时分的冷气还是让她不自觉的抱着自己的胳膊。远处一片雾气环绕,红彤彤的太阳慢慢从地平线升起,好似一团火,不消一会儿功夫,太阳就成了橙黄色,淡淡的阳光跳进来了,打在她的额头上,额前的碎发仿佛镀了一层光。
伸伸懒腰,阳光真好,新的一天终于要来了。
七月十号上午十点,文南路咖啡馆。
程月径直走向三号包厢。只见一个已经哭肿眼的姑娘坐在桌子前,额前的头发已经粘嗒嗒的成了一绺儿。像是司空见惯般,从包里掏出一包纸一边递给许诺,一边说:“我是程月,爱生晚报的记者。你那天打电话给我,说是有关于女学生的情况,是吗?”
“是的,我就是那个女学生。”程月下意识的抬起头,小心打量着眼前的人。
三天前的晚上,程月还在杂志社加班,整理关于一个月前安城一中女学生被班主任性侵的材料,当时正准备跟踪报道,但李主编却阻止了这件事。她隐隐约约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决定私下里调查。“女判官”程月对于这一类事情,从来就像一条瞅准了猎物的狼,不管怎么样,死都不会松口。
十二点了,揉了揉眼睛,从电脑起身,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
“你好,这里是爱生晚报。”
话筒里没传来任何声音,程月一连说了好几句,正打算挂掉的时候,突然,有个细细的女声出现了。
“是程记者吗?”
“是的,请问您是谁,有事找我吗?”
“我叫许诺,想跟你反映关于安城一中女生被老师性侵的情况。”
程月赶紧挺直了身子,捂紧话筒,环顾了一下周围,这才重新拿起话筒:“你好,许诺,你现在方便吗?”
“三天后,上午十点,文南路咖啡馆,三号包厢。”
“好的,见面说。”
而此刻,文南路咖啡馆三号包厢内,程月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女孩,许诺也悄悄抬眼看着眼前这个号称“女判官”的记者。
“好了,我们开始吧。”程月习惯性地从包里拿出本子和笔,准备做好记录工作。
“好。”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分明看见女孩哆嗦了一下,扫了一眼对面瘦弱、脸色苍白的女孩,什么都没说,然后示意女孩开始。
“我是许诺,安城一中高二一班的学生,我想揭露安城一中高二一班的班主任候永强的真实面目,他就是一个禽兽,枉为人师。”
“所以侵犯你的那个人就是他,你的班主任候永强,对吧?”
程月看着女孩的眼睛,探究地瞧了许诺的一眼,只见许诺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巴,迟迟不说话,始终低着头,根据以往的经验,当事人能主动打电话过来,就意味着她想让记者知道这件事,但打电话这个举动已经耗尽了她们所有的勇气,所以还需要记者主动,
“那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只见许诺忽然抬起了头,盯着外面,程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是一群学生笑着从窗口经过。
“程记者是不是开始怀念了?”
“还好,学生生涯大都是很美好的。”
“可是不是所有人的学生时光都欢声笑语,也有人噩梦连连。”程月陡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感慨时说错了话,正准备安慰许诺的时候。
就交许诺一只手锤着头,另一只手大力撕扯自己的头发,不停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咚”的一声,从凳子上滑了下来。程月赶紧把笔记本和笔往旁边一扔,走向前按住许诺的手,“许诺,不要打自己了。把手放下”,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两只手从头上轻轻拽下来。
以为会很快就处理好,但没想到许诺忽然跳了起来,大声吼叫着挣脱了程月的手,一个人跑到角落里蹲着。“不要,不要,老师,我求你了。”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只听见 “嘭”的一声,包厢的门被踹开了。一个中年男人闯了进来,一眼就看见缩在角落的许诺,赶忙跑了过去,把许诺抱在自己怀里。“诺诺,诺诺,是我,我是爸爸,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一遍又一遍。
对于眼前的一切,程月懵了,从敞开的门跑进来的烟味让她的鼻子难受,而缩在角落里的那两个人更让她心里堵着一团气,中年男人噙满眼泪的眼睛里满是疼惜和自责,他怀里的那个女孩身子还是抖个不停,只是不哭也不闹了,一双眼睛呆呆的望着地下。
程月看着他艰难地从背后想抱起许诺时,连忙走过去帮忙。三个人慢腾腾的挪到凳子边,轻轻让许诺坐下。中年男人连忙转过头说:“真是谢谢你了,程记者。诺诺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您知道我?”
“嗯,诺诺找你,我是知道的。当初我想着和她一起来,但是她死活不让,她说你也是个女孩子,还是个大记者,想把那件事好好跟你说道。有我在不太方便,其实我知道她是怕我再听一次,会生气。所以,我就答应她了。”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整理许诺的头发,把那些撕扯得像乱草一样的头发顺成一缕缕。
“许先生,您应该是偷偷跟着许诺过来的吧?”
“是的,我叫许昌,今天她过来的时候,我一路跟着。看到她进了三号包厢的门,才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看见你过来了,然后,我一直守在门外。听到诺诺大叫,我才赶忙冲了进来。真是不好意思,程记者,没吓着你吧?”
“没有,没有,可能是我说话不小心刺激到她了。”程月打量着这个年过半百,一脸沧桑的男人,胡子拉碴,衣服上还破了好几个洞。
大概是程月的目光太锐利,许昌低着头扯了扯自己衣服,想让那一团糟的衬衫看起来平整点。“不好意思啊,程记者,自从出了这事,诺诺妈气的卧床不起,我一个糟老头顾不得那么多。这件事发生不久,诺诺就变了,时不时就动手打自己,扯自己的头发,经常半夜不睡觉,一个人在床上坐着。后来我们带她去了医院,医生说是抑郁症,哎,已经一年多了。”
听着许昌的话,赶紧把目光转向其他地方。
“抑郁症?已经一年多了?那就是说那件事也是一年前发生的了。可是为什么外面传的是上个月发生的呢?”
“这件事确实发生一年多了。只是之前我们碍着面子,又怕事情说出来对诺诺影响太大,她还小啊,才十六岁。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许昌说着说着,眼泪竟又掉了下来。
程月心里头五味杂陈,她大概猜到了是这样的情况,性侵对当事人造成的影响是伴随一生的,更何况在这一个三四线的小城市,交通闭塞,人员流动性少,说出来更是二次伤害,他们确实需要考虑更多。看了一眼坐在凳子上的许诺,好像有根针刺进了程月的心里。
“许先生,看来事情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吧。不然不会打电话给我这个小记者的,对吧。”程月知道面前这个中年男人应该已经走投无路,四处碰过壁了。大概是自己在外的那个名头,让他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吧。
许昌抬起头,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明明看起来和诺诺一般大小,可这个冷静镇定的模样,果真是个“女判官”。
见许昌似乎受了什么触动,怕他也像许诺一样崩溃了,连忙说了句:“许先生,许诺的抑郁症治疗怎么样了?”
听到程月话锋一转,许昌连忙擦了擦眼泪,“哎,吃药也不管用,只要她走进教室就会发病。后来我实在没得办法,就把她带回了家,可是她想学习,还想上大学,只是一回去就看见那个禽兽,诺诺根本无法学习。都是那个禽兽害的啊……”
说完又抱着女儿暗自抹眼泪,衬衫的前襟都被浸湿了,程月始终紧紧攥着手里的那支笔。
大概是哭了一阵,把积压在心里的这股子委屈和不忿都像拉排泄物一样排泄了出来,又或者是在这个半大姑娘面前不好意思再继续哭下去。许昌擦擦眼泪,从随手带的包里,抽出一个本子,递给程月。
“程记者,这是诺诺的笔记本,她把一切都写在了本子上,这种事,我一个大男人也说不出口,现在诺诺也变成这个样子,怕是也说不了。你看看吧。我要带诺诺回家了,她该吃药了。”
“您放心把这个放在我这吗?毕竟太重要了。”
“有什么放不放心的,诺诺信你,我们一家也信你。”说完,就搀着许诺往门外走去。
看着父女俩离开的背影,喊了句:“许先生,我们电话再联络。”许昌没回头,只是冲她摆摆手,身影随后就消失了。
程月手里的那本黑色笔记本,显得更加沉重了。收好本子,也快步走出了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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